专栏作家徐瑾撰文指出,从诺斯的论述不难看出,中国人民一直孜孜追求的现代化绝非仅仅是经济总量的扩张,而是社会秩序与组织原则上的现代化,这一历程艰苦卓绝,却并非盲目,诺斯的分析不仅指明了未来的状态,也指明了路径中的许多关键要素。中国30年改革走到今天,取得了伟大成绩,未来路径则尤其需要参考诺斯的分析。这篇文章具有一定参考意义。
知道诺斯去世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山中休假,迷迷糊糊之间,心头默默一惊。时间不会因谁的伟大而停滞,但思想确实可以超越眼下。诺斯或许到了人人引用而不必去读的经典之列,但是他对制度和经济史的思考令我永远受益,历史始终能给人智慧和反思。
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North),199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享年95岁。诺斯出生于1920年,获得诺奖时已经年过七旬,可以说名满天下,但纵然他位列经济学神殿,却一直保持学习心理学等各类新知,直到九十余岁还继续著述。
每当有经济学大家逝世,总有人谈及这位经济学家对于中国的启发、建言以及期待等等,其实多数国际经济学家并不真的了解中国,无论历史还是现状。就诺斯而言,他对于中国也未必了解,但是他的研究却是真真切切能指引中国未来的转型。中国转型并不是单一方面的转型,而是数百年历史转型的延续,结合了社会转型、经济转型、政治转型等多重转型,诺斯的思考之所以能够借鉴,就在于他一方面延续了主流框架中的清晰与准确,另一方面他对于历史的复杂性多样性也有充分认识。
诺斯成名作之一在于解析西方的兴起。近代之前英国其实落后于荷兰与西班牙、法国等先行者,英国为何在西方近代化过程中却最终胜出?诺斯指出,其原因在于英国开辟了中间领域。所谓中间领域,对于英国而言就是开拓新市场,学习新制度,使得原本在16世纪完全看不出冠军样的英国在18世纪领跑,成为一个“最有效率、发展最快”的国家。历史上的欧洲分割有点类似中国的战国时代,纵然地缘因素使得各类冲突绵延不断,但也造就了不同的制度之竞争以及国家演化,谁占优,引来效仿,谁落后,难免淘汰,造就了经济和思想的繁荣。我在新书《印钞者》中旨在探讨中央银行和金融危机的历史演进与发展逻辑,其中谈到英国金融业从草创到成熟之历程,叙述框架也由诺斯思路出发,谈了英国在金融方面尤其英格兰银行的进化中制度演进的逻辑与过程。这一段历史表明,金融业影响渗透入政治,反过来说,金融业的发轫更离不开政治制度的变革。这一逻辑从英国延续到美国再到今天的中国,其实都脱离不开诺斯的框架。
诺斯之所以应受珍视,首先在于他的思想性。思想和学术严格来说并不是一回事,有学术的思想和有思想的学术都很难得,诺斯的出众之处正在于他将两者的结合。有经济学家说经济学不思,坦白说,经济学发展到今天,可谓社会科学中的明珠,框架基本固化完备,规范也臻完善严密,但也陷入自身发展的路径依赖,这是一个经济学学术大牛频频出现、但思想大师很稀缺的年代。经济学家张五常近期也发表了悼念文章,除了大篇幅谈及诺斯与自己的交往,他对于诺斯的寥寥评价算得上一语中的,他认为诺斯对历史的研究不够深入,对中国的史实不关心,而诺斯的长处是他重视思想,懂得判断一个思想的重要性,喜欢鼓励与维护一个思想的发展。
与诺斯有交往的经济学家,不少也已经撰文悼念。吾生也晚,未能亲聆教授,对诺斯的认知仅仅来自他的著述,但是我一直觉得重读一个人的著作是对他最好的纪念方式。诺斯的贡献后人主要总结为三块,产权理论、国家理论和意识形态理论,谈的人已经很多,我在此不再多说。我更想谈谈诺斯晚年的贡献,尤其他对于国家秩序以及暴力的研究,但这一研究目前得到的重视仍显不够。
我曾几次引述,诺斯晚年将人类社会分为原始社会秩序、限制进入社会秩序、开放进入社会秩序三种形态,社会按照三种秩序之一被组织起来,而社会成员分别拥有不等的权利来“进入”到这种秩序中。原始社会秩序的竞争规则以暴力为主,虽然令得种族生存,却使得协作困难,这一模式伴随着人类的发展逐渐遭遇淘汰,限制进入社会秩序应运而生。这是大部分国家的社会形态,暴力被政府垄断,从而得到有效控制,社会成员的权利也得到一定的保护,从而带来更多分工以及社会稳定;然而,虽然精英也有动力拓展社会合作从而获得更多租金,但是非精英个体的权利可能遭遇侵犯,其社会秩序也意味着高价值的资源的优先使用权被赋予精英阶层,甚至“法治”也成为一种特权仅为精英享有。在这种社会中,非精英个体往往不相信对他们权利的承诺,使得社会自动滋生不稳定性。
如何从前现代的有限进入秩序跨进开放进入社会秩序?对于面临此挑战的国家而言,这是一个及其艰巨的任务,其间跨越难度远远超过中等收入陷阱等流行话语。借助诺斯的分析可知,中国还走在由限制进入社会到开放进入社会的艰难转折之中,这一过程往往需要两步:首先,占据统治权的支配联盟内部关系从人际化关系转化为非人际化关系,这需要施予精英人士内部的法治,也需要不依赖于个人的永久组织架构等要素。第二步,真正意义上的转型,权利得到保护的个人不断扩展其政治与经济组织,其间的竞争关系使得这种权利扩展到更广泛的人群中。
从诺斯的论述不难看出,中国人民一直孜孜追求的现代化绝非仅仅是经济总量的扩张,而是社会秩序与组织原则上的现代化,这一历程艰苦卓绝,却并非盲目,诺斯的分析不仅指明了未来的状态,也指明了路径中的许多关键要素。中国30年改革走到今天,取得了伟大成绩,未来路径则尤其需要参考诺斯的分析。
诺斯22岁那年,获得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学士学位,据说他的平均成绩只是C,但是他却完成了政治学、哲学和经济学的三学位。联系诺斯的一生,这其实是一个有趣的人生隐喻,也许诺斯的长处并不在于单项的出众表现,而在于整合统一多学科背景,得以创造自己的框架。这也使得无论是历史学家弗格森还是经济学家阿西莫格鲁之流,都可以在他的基础之上做出更多衍生。可惜的是,如是横贯社会科学领域的通才越来越少,这也与学科分工与学术体制密切相关——诺斯早就告诉我们,制度就是游戏规则,如今游戏规则改了,也意味着游戏的结果也必然改变。(文章来源: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