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岁的王仁保死了。这名湖北巴东县的农村小伙子死于枪伤，扣动枪栓的是一名派出所协警。

枪案发生于12月7日凌晨3时许，王仁保与巴东县公安局看守所民警王志宏、信陵派出所协警董世军等人吃完夜宵后，被董世军所持枪支击中，次日凌晨经抢救无效身亡。

在夜宵之前，王志宏与董世军等人在县城的“同一首歌”KTV娱乐时因打碎扎壶赔偿问题曾与KTV发生过不愉快，身为KTV吧台主管的王仁保得知后主动打电话给相识的王志宏“解释”、“道歉”，后被喊去一起夜宵。

王仁保死后的第二天（12月9日），在巴东公安与政府工作人员的轮番劝说下，王仁保家属与董世军一方签订协议，将案件认定为“摆弄气枪、误伤”，董世军及其家属赔偿62万元，王仁保家属自愿放弃追究董世军的行政责任和刑事责任，请求各司法机关对董世军的行为予以从轻或者免除处罚。

警务人员持枪致人死亡，案情蹊跷，令此事愈发生疑。

12月13日，澎湃新闻独家并持续报道了“湖北协警枪杀KTV主管”一事，而巴东官方就此事在一天之内（13日）先后两次对外进行了通报，称董世军持高压气枪误杀了王仁保。

然而，官方的通报引发了王仁保亲友的质疑。第一次通报，称“董世军与王仁保等朋友宵夜”，意思是“酒后摆弄气枪误伤朋友致死，纯属意外”。在遭到质疑后，官方第二篇通报，未再提两人是朋友，称“董世军操作失误造成气枪击发，将围观的王仁保腹部击伤”，意思是“王仁保有一定过错”。不过，这一说法，亦遭到了质疑。目击者说，王仁保是临走时突然中枪的。

“协警枪杀KTV主管”真相究竟如何？澎湃新闻前往巴东县进行了调查。

协警董世军工作的信陵派出所。 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周琦 图　　

KTV吧台主管之死

王仁保的家，位于大山的农村，距离巴东县城100多公里，开车需4个小时。一家四口，父亲在家务农，母亲带着10岁的弟弟在外打工。1年前，王仁保来到县城谋生。

他生前在“同一首歌”KTV担任吧台主管，月工资1800元左右。这家KTV外观装修十分普通。楼房下面是酒店，四楼以上是KTV。

酒店大堂阿姨记得这个年轻人：“挺热情活泼的一个孩子。”KTV主管阿张（化名）说：“我失去了一个好兄弟。”

王仁保平时住在KTV八楼一个10多平方米、没有窗户的房里。他的衣物已被家人清走，床上被褥铺得很整齐。

王仁保多名同事回忆，12月6日晚，民警王志宏、信陵派出所协警董世军等人前来KTV喝酒唱歌，有四五名“公主”（陪酒小姐）陪酒。

在包房内陪酒的“公主”喵喵回忆，王志宏等人是晚饭后到KTV唱歌喝酒（晚饭时也喝了酒）的，在包房里，10多人共喝3箱啤酒（24支装），5瓶白酒。不过，临走时，因打碎扎壶，王志宏一方就赔偿问题与包房服务员、前台收银员发生矛盾。

喵喵说，包房服务员表示要赔偿（包含两包纸巾20元），对方很生气，王志宏甩下200元就走了（此前消费王志宏已结账）。

前台收银员回忆，当时服务员拿下来200元，对方要求看详单，没发现问题，质疑为何扎壶赔那么多（扎壶和两包纸巾共计120元），她解释这是KTV的规定。但最终，这笔钱并没有收。

“怕惹客人不高兴，有人用对讲机说‘他们消费不少，客人不高兴了，就别收了’。”当时，她已经接了钱，还没入账，就退了回去。对方走出KTV，将钱撕掉。

楼面经理阿张确认，是他通知前台收银员不要收钱。

阿张回忆，当晚，包括“公主”的小费，王志宏、董世军等恩共消费2000余元，“这个消费在KTV不算少。”

王志宏等人走时，带走了两名“公主”一起夜宵。

阿张就住在王仁保对面。他说，王仁保那天并不上班，朋友的酒吧开张邀他前去捧场，回到KTV后，王仁保听说王志宏遇到不快一事。因和王志宏相识，王仁保就打电话给王志宏解释，后换了身衣服就去找王志宏等人吃宵夜了。

13日7日凌晨，王仁保被董世军的气枪击中。

陪王志宏、董世军等人宵夜的“公主”美美回忆，夜宵时，王志宏等人继续喝酒，“有点发黄那种（酒）”。对此，王仁保的女朋友告诉澎湃新闻，“是梅子酒”。另一名参与宵夜的“公主”阿花说，当晚，“（大家）喝得有点多了。”

阿花说，王仁保是KTV主管，因为王志宏和KTV闹不快的事，很不好意思，去吃宵夜期间，王仁保一直道歉，“他（民警王志宏）也说是自己不对，后来就没说了，在喝酒。”

阿花回忆：夜宵结束后，一行人出去准备离开，当时有几辆车；董世军的车停在王志宏的车前面，两车相隔1米多；因为王志宏已经非常醉，就坐进副驾驶，让其弟开车；她和另一名“公主”、王仁保准备乘坐王志宏的车；王仁保往前走，应该是去打招呼告别，走到王志宏车的车头处突然被枪击，就看到王仁保捂着肚子，很痛苦的样子，慢慢蹲下去；董世军旁边站着两个人，王仁保和董世军等相距一两米远。

一名“公主”描述：“是把黑枪，有后座那么长”。该“公主”表示，董世军从后备箱还是车内拿出枪，她没看清；为何那么晚要回家了却拿出枪，她也不清楚。

夜宵店老板娘告诉澎湃新闻，因为晚上宵夜的人比较多，已经不记得出事的那一桌有多少人，消费多少，谁买的单；当时并没有人在店里发生争执，出事就在店门口的路上，当时并未听到枪响，第二天她才听说有人被枪击中。

澎湃新闻在现场，未发现监控摄像头。

12月8日凌晨，王仁保因胃、十二指肠破裂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

王仁保死后次日（12月9日），王仁保家属与董世军一方（包含巴东县消防大队领导董世某）签订《巴东县第三方联合调解委员会调解协议书》。协议书约定董世军家属赔偿62万元；王仁保家属收到首笔20万元后，需在《刑事谅解意见书》上签字。

协议书和意见书，均强调董世军和王仁保是朋友，董世军因摆弄气枪误伤王仁保。

“他和董世军宵夜前并不认识。”王仁保的女朋友小丽说，她和王仁保处朋友5个多月。她认为案件事疑点重重。

王仁保工作过的KTV

官方：将严肃处理涉事人员

湖北恩施州、巴东县多名负责人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告知，王仁保遭枪击死亡一事经澎湃新闻持续报道后，已引起中央领导关注。

“经过我们调查，证实董世军确实是无意伤人。”恩施州副州长、公安局长汤文江告诉澎湃新闻，此案已引起湖北省、恩施州高度重视，湖北省公安厅派出6人督察组，恩施州公安局、检察院、纪委也已进驻巴东，对事件进行深入调查。

“案件的调查结果是经得起检验的。”汤文江说，参与调查的人员和董世军无亲无故，且是多方联合调查，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为董世军掩饰什么，“已经这个地步了，谁敢帮他遮掩？”他表示，将根据上级要求，适时发布案件调查的详细通报。

12月15日，巴东县委书记陈行甲告诉澎湃新闻，他已经听取调查组的详细汇报，董世军是炫耀气枪时不慎击发，击中了王仁保，最终致其死亡。

陈行甲说，此事的发生，暴露出巴东县公安系统对民警、协警的管理不到位，对枪支的管理不到位，对娱乐场所的管理不到位；下一步巴东县将会对娱乐场所进行一次全面整治，对枪支加强管控，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加强县公安系统的作风建设。

“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给公众一个交代，该负责的人一定会受到处理。”陈行甲说。

截至澎湃新闻发稿，湖北官方尚未发布案件最新通报。

“通报该怎么写才能让大家相信？”巴东县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表示，因为有民警参与，出入娱乐场所并接受有偿陪侍；涉嫌酒驾（或醉驾）；协警非法持有枪支；作为家属的公安干部参与协调等情况，写出一个能经得起公众推敲的通报实在太难。

针对外界持续质疑，发不发详细通报，巴东官方有不同的声音。一方认为，不再通报，让此事慢慢冷却；但另一方认为，应该发布通报，消除质疑。

吃宵夜的地方——金东夜市

疑点一：首次通报“伪造”嫌犯与死者是朋友

12月13日12时40分，“长江巴东网”（巴东县委宣传部主办）首次通报中称：12月7日凌晨，信陵派出所协警董世军与王仁保等朋友宵夜。

王仁保亲友质疑：宵夜前，王仁保根本不认识董世军。

当日19时，巴东县委宣传部再次通报称：12月6日晚，巴东县公安局看守所民警王志宏电话邀约董世军、王仁保等朋友聚会。这次通报，没有再提及董世军和王仁保是否为朋友的问题。

“通报发得太仓促了。”12月15日，恩施州警方相关负责人向澎湃新闻证实，王仁保此前确实和董世军并不认识，巴东县不应该这么快发通报。对此，巴东县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则认为，当时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巴东县，必须发声。

为何首次通报“伪造”董世军和王仁保系朋友，澎湃新闻没有获得回应。

疑点二：在KTV是否因结账发生不快？

巴东官方的两次通报，均回避了一个细节：王志宏、董世军等人曾在“同一首歌”KTV喝酒唱歌，点了4名“公主”作陪；结账时，还因扎壶赔偿问题与KTV发生了不愉快。

巴东警方向澎湃新闻证实，王志宏是湖北黄冈人，家庭环境不错。12月6日，王志宏堂弟从武汉前来看望自己，所以他邀约朋友热闹一下。

王仁保居住的地方。

疑点三：官方为何参与刑事案件调解？

王仁保死后的第二天（12月9日），王仁保家属与董世军一方签订《巴东县第三方联合调解委员会调解协议书》。

该调解协议书显示，经双方申请，巴东县第三方联合调解委员会对相关赔偿事宜进行调解。最终，董世军家属赔偿62万元，王仁保家属在收到首笔对方应付的20万元赔偿款时，自愿对董世军涉嫌刑事犯罪的行为予以谅解，并出具书面刑事谅解意见书。

签字的董世军家属中，包含巴东县消防大队“支队蹲点干部”董世某。

小丽说，签订协议前，巴东县公安局，信陵派出所、信陵镇政府、沿渡河镇政府、石喊山村委轮番游说王仁保家属。

公开报道显示，巴东县第三方联合调解委员会由司法行政部门牵头。

“这里面确实有政府部门参与。”湖北省公安厅相关负责人向澎湃新闻表示，这份调解协议书“确有瑕疵”。

该负责人还说，站在家属立场，董世某出面协调没错，但其公安干部的身份特殊，应该回避。

恩施州公安局相关负责人向澎湃新闻表示，相关部门调解介入太早，反映地方想要尽快压制舆情的急迫心情，但没想到王仁保的女朋友曝出此事，以致弄巧成拙。

疑点四：枪击是故意还是无意？

董世军的一位朋友说，董世军从部队转业，开过一段时间大巴，后来到信陵派出所（位于城区）当了协警。

巴东县相关负责人向澎湃新闻表示，案发现场没有监控摄像头，目击者、夜市老板和当事人口供能够相互印证，案发前，双方并未发生口角；宵夜为王志宏买单；双方准备离去时，王仁保跟董世军说“你的枪好像打到我的肚子上了”，董世军等连忙将王仁保送往医院。

该负责人说，当时双方都觉得伤势并不严重，王仁保的意识也很清醒；

医院监控视频显示，王仁保被送到医院时，双方在医院还有说有笑；直到12月7日下午，王仁保父亲王存新接到医院电话，通知其子病情恶化，他才报警；警方立即将董世军控制，并对案件展开调查。

澎湃新闻多次提出要求，未能获准查看上述“有说有笑”的监控视频。

疑点五：为何说死者“围观”？

巴东县委宣传部在第二次通报中称，“王仁保等人听闻（董世军透露自己有一支气枪）后很感兴趣，董世军随即从车内拿出高压气枪摆弄，因操作失误造成气枪击发，将围观的王仁保腹部击伤。”

然而，KTV“公主”阿花回忆，宵夜结束后，大家准备分别乘车回去，王仁保走上前，有和董世军等告别的意思，突然遭到枪击。

阿花告诉澎湃新闻，王仁保突然捂着肚子，往下蹲，位置距董世军等3人有一二米。“当时都要走了，应该不是去围观枪支。”

阿花说，当时她在车的左侧，一只脚已经跨进车里，而王仁保等在车的右侧，因此她不清楚董世军等人是否在“摆弄枪支”。

对此，相关负责人介绍，因董世军和王志宏等人吃饭时，聊到自己喜欢打猎；临走时，董世军出于炫耀，从车上将枪拿出，因为喝酒过量，不慎击发，将王仁保击中。

不过，其并未说明，案发时王仁保是否在围观。

疑点六：气枪为何一枪致命？

现场目击者告诉澎湃新闻，董世军所持是一把长枪。官方通报，董世军网购气枪零件自行组装，放在自己的车上。

相关负责人介绍，董世军是在网上购买的气枪，警方已经对气枪进行了鉴定，气压非常大；警方已经查实了董世军的网购记录，证实其是从网上购买的零件，因为董世军是退伍军人，对枪支比较熟悉，购买零件后自行组装。

恩施州公安局相关负责人、巴东县政府相关负责人均认为，王仁保的病情恶化，和当地医疗条件有限有一定关系。

董世军既然对枪支熟悉，枪支是否有保险？为何夜晚摆弄枪支会装有子弹？澎湃新闻提出查看肇事支枪，未获准许。

疑点七：KTV喝酒有多少民警参与？

王仁保的朋友告诉澎湃新闻，当晚在KTV喝酒唱歌，找“公主”作陪，除了王志宏、董世军，还有信凌派出所的多名干警。

多名KTV员工说，王志宏等大量饮酒，随后驾车，前去宵夜，涉嫌酒驾（醉驾）。

12月15日，恩施州公安局相关负责人向澎湃新闻证实，确有民警参与此次聚会，但参与的人员有哪些，仍在调查之中。

该负责人称，酗酒滋事，并在KTV接受有偿陪侍，参与的民警违反了公安部“三项纪律”，当天参与聚会者还涉嫌酒驾，将受到严肃处理。

案发已经一个多星期还未查清？12月16日，巴东县公安局参与调查的相关人员称，警务工作人员只有王志宏和董世军，其他为社会人士。

12月14日，王仁保入土安葬。他的女朋友小丽告诉澎湃新闻，王仁保的父母已经收到了董世军一方承诺的62万元赔偿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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