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发舆论的轰动甚至“爆炸”,李春元只用了两本加起来近60万字的小说。
这两本小说一本是《霾来了》,另一本名为《霾之殇》,它们是李春元计划的“雾霾三部曲”中的前两部。在虚构的世界里,“天空像盖上了一个大锅盖”,众生皆被雾霾所笼罩,治霾大幕随即拉开。
小说的题材,多少透露了作者的身份。但不少人还是感到惊讶——现实中,李春元是河北省廊坊市环境保护局副局长。
变化
对于一位写小说的基层环保官员,舆论一度充满好奇与争议。
《霾来了》于2014年6月出版后,图书销售网站一度将其标注为“中国首部由环保局长撰写的环保题材作品”。质疑声很快随后而至。有网友留言,建议组织部门把他“调到文联去算了”,还有网友送来了“拌菜局长”的名号——因为他的一次发言被曲解成“为了治霾,李春元‘号召群众少吃炒菜,多吃拌菜’”。
2015年11月下旬,《霾之殇》面市后,作者的官员身份仍是附着在小说上的显著标签。但此时,李春元明显感受到了一些变化。
“骂我的人少了。”李春元在如潮的留言中发现。更令他满意的是,不少时候,人们把身为作者的他“撇开了”聊。
在廊坊市环保局,李春元分管宣教。于他而言,写小说也是环境宣教工作的一部分。
第一部小说《霾来了》开篇不久,矛盾即爆发:E县环保局吕局长被胡县长“吊”了起来。原因是县长把一笔年初预算用于治理污染的经费,挪用给安全生产管理局盖办公大楼,而吕局长坚决反对。
此时,雾霾也成为小说中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窃贼借雾霾遮掩进行偷盗的情节,不止一次出现。
反转来得很快。不久,胡县长被停职了,吕局长则改写了当地官员升迁的历史——作为一个县级环保局长,被破格提升为处级干部的副县长。
到了第二部小说,幽灵般出没的雾霾仍是故事背景,各路“制霾”“养霾”者轮番上台演绎种种乱象,治霾的错综复杂流露纸面。
昔日的胡县长受处分被降级后,一改作风,又当上了市大气污染防治指挥部的副主任。然而,往日欠下的环境账却未翻篇。重重压力下,他试图吊死在污水河边的大柳树上。
但他最终没有死,救人者正是吕县长。
现实世界里,廊坊市环保局宣教科工作人员樊博也为“救人”出了份力。为李春元整理文稿时,他说“还是别让他死了吧”。
李春元采纳这个建议,往回收了收,“还是要提倡正能量”。
困境
人物的命运可以轻松改写,但治霾绝非易事。
李春元所在的廊坊,空气质量问题严峻。近年来,在环保部发布的全国74城排行榜中,廊坊是倒数十名中的常客,甚至有了“霾都”之称。这个位于京津走廊、距离北京最近的地级市,在治霾之路上,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小说中,围绕治霾展开了一场场博弈。在廊坊,也确有类似案例发生。
李春元回忆,2008年,廊坊打算上一个投资数十亿元的热电厂,相关部门大都已经“原则上同意了”。时任廊坊市环保局局长却认为,发电厂的污染气体不仅会飘向廊坊市区,还会飘入北京。另外,发电厂耗水量很大,而廊坊水资源匮乏。于是,老局长找来专家会诊,再向市政府提交报告,领导决策最终放弃这个项目。
2015年1月1日,随着“史上最严”环保法施行,新一轮的环境治理在全国范围内铺开。按照《河北省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实施方案》,到2017年,廊坊细颗粒物浓度要比2013年下降33%。
在此背景下,廊坊也将治霾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每天早上,李春元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机里的监测数据,看“前一天廊坊在全省排了第几”。
从2015年5月起,每周一次的“挂图作战”在廊坊市环保局5楼会议室进行。这是由市委书记、市长主持的治理雾霾调度会。会上,市区县有关负责人视频连线,一一对照目标报告进度和问题,气氛紧张而胶着。能源和产业结构升级、改造燃煤锅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淘汰黄标车、重污染天气禁止露天烧烤……摆在城市的决策者和管理者们面前的课题,巨细兼有,应付每一项都不容易。
就在廊坊市环保局附近的城中村,连片的砖瓦平房冬季取暖仍旧依靠烧煤炉。至今,让村民们将用惯了的廉价劣质煤替换成优质煤的工作还在推进之中。
但治理成果也在逐渐显现。从李春元提供的监测数据上看,进入2016年后,廊坊有时甚至已跻身全省前三之列。
“牙疼”
接手环保工作后,李春元逐渐感到,随着整个国家和社会的进步,人们对生命和健康的尊重到达了新的高度。这种尊重借由法律法规以及相关政策,给环境污染者以更大的威慑与惩罚,也让身处环境中的许多人作出改变。“治霾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在廊坊,面对雾霾天气机动车限行规定的人们,逐渐有了更多的理解和配合。另一方面,污染企业的境况和作为也不同往日。
李春元介绍,在过去,一些污染企业气焰嚣张,不仅白天公开排污,还殴打环保局的工作人员甚至前来拍摄的记者。在地方对GDP的追逐之下,即便查究,政府部门也往往成为污染企业的“保护伞”。如今,污染企业成了过街老鼠,大都摸黑开工、排污。
这种转变也让加班加点成为廊坊市环保局工作人员的常态。赶上阶段性夜查,一行人从晚上10点要工作到次日凌晨5点。“手机全部收上去,绝对保密”。
与此同时,“保护伞”正在失去它原本的效力。“找谁都没用”,李春元说。然而,还是有人在“找”。接受《法制日报》记者采访时,一通电话打进李春元的手机。电话里,对方说得含含糊糊,不过李春元很快明白了,这是为某污染企业求情,几句话便顶了回去。
在一些人眼中,基层环保已然成为费力又容易得罪人的苦差。李春元把这种观察也写进了小说。
“全县有六十多名正科和副科级干部都曾作为环保局一把局长的人选被组织部门列为考察对象。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当环保局长。”这是《霾之殇》中的片段。另一个片段是,原本坐在县环保局局长位子上的官员,主动要求去防洪站当一般干部,因为那样就“可以过安心日子当太平官了”。
问责成为了当下悬在环保官员头上的一把利剑。除了来自环保系统问责的压力,在地方政府难以一时间摆脱对GDP的沉迷时,环保监督执法也难免被缚住手脚,此外,一些企业对环保执法依然有抵触——这便是李春元所说的“上压下顶”困境。
制度层面,尽管新环保法因前所未有的严格而被称为一部“有牙齿”的法律,但具体到执行时,还是遇到了不少问题。
一辆渣土车,拉渣土还是拉沙子,在工地里还是在工地外,对应的管理部门各有不同。“面对一辆违规上路的拉沙子的渣土车,环保督察员找了6位局长,也不知具体该如何处罚。”
这个前不久发生的真实事例,让在廊坊市环保局工作的PM2.5防治专家王奇锋感慨不已。实地参与治霾之初,他坦言对李春元的小说“没感觉”,但随着工作的深入,强烈的挫折感扑面而来,他渐渐读懂了小说的意味。
王奇锋对李春元的评价是“有血性、直言不讳”,即便当着领导的面。
有时开会,坐在后排的李春元突然大声发言,打破一阵沉寂。“不算很守规矩,但尊重规则。”他形容自己。
有关新环保法执法问题,李春元在小说中将其称为“牙疼”。他认为,尽管环境治理得到高度重视,但执法条件和保障机制都需要进一步完善。否则,只有“忒宏观、忒框架”的法律,光凭环保部门之力,小马难以拉动大车。
心霾
不同的读者对环保局长的“雾霾小说”有各自的领会。
一位银行系统人士询问李春元,说为了学习“担当精神”,要买几百本小说。李春元哈哈一笑:“银行也要学习担当精神?”
北京某公益组织负责人赵亮则觉得小说很接地气,“既道出了环保为何尴尬的原因,也把解决问题的方法暗含在里面”。他认为,治霾应当加强公众参与,形成治霾的合力。
推动治霾合力的形成,这也是李春元写小说的目的。
从《霾来了》到《霾之殇》,官场从来不是作者聚焦的唯一领域。政府请来治霾的专家、经历丰富却命途多舛的出租车司机大侃、推销假环保炉具的商人庄君、外号“小模特”的锅炉工……借助他们的口与眼,李春元把治霾涉及到的方方面面细节都编排了进去。
一个例子是,在《霾之殇》中,司机大侃的话点中了现实的痛处:“社会舆论担心民众的买车用车权益成为各地治污中的软柿子。”随即,他分析了这种担心的来源:污染源数据公开程度不够、油品质量尚存问题等。
“在治霾过程中,也要考虑适应民意,让民意与决策同向而行。”李春元说。
第一部“雾霾小说”推出后,李春元被提问得最多的问题之一便是:“你小说中讲的胡县长,原型到底是谁?”但《霾之殇》出版后,这个问题再没有人提起。
为了避免对号入座,李春元把小说中的地点都以字母代替。有的字母里,他暗藏玄机。
“一个E县,一个F县。是不是一个有底线,一个没底线?”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笑着说,小说可以既真切又委婉,这可能是自己在“老想表达”时的最佳选择。
在李春元看来,飘浮在空气中雾霾,未尝不是“心灵中的雾霾”的现实映照。“治霾先治官”,他在小说里写下这样一句话。
依李春元的思路,雾霾三部曲之间是递进关系。“《霾来了》站在人们过去对雾霾不了解的背景下,让人们知道霾形成的原因和怎样去预防它;《霾之殇》更深一层,上升到怎样对依法治霾、科学治理的层次。”
至于第三部小说,这位环保局副局长还没有完全构思好。但当记者问及曾顶住压力治霾的吕副县长的命运,他抿紧嘴唇,睁圆眼睛并快速地眨动几下,然后笃定地说:
“还得升!”(记者 尹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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