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屏宾

胡小楠/文

新浪娱乐讯在柏林电影节“华语参赛独苗”《长江图》放映之后，不少接受采访的外国媒体都感慨：“太美了”。这部电影的摄影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将几千年来长江沉淀的诗意和魔幻，用镜头语言重新呈现在大银幕上。

在颁奖前夕，新浪娱乐特地采访了被视为摄影奖得奖热门的《长江图》的摄影师李屏宾。当时李屏宾正在法国拍摄和《印象雷诺瓦》导演吉尔·布都合作的第四部电影。

作为侯孝贤一直以来的御用摄影，这位从小在台湾出生长大的光影诗人，说自己从小对长江的印象很模糊，打动他加入的最大因素其实就是长江。用中国山水画的意象来阐释长江，这是他和《长江图》的导演杨超最初的合作契机。

在长江逆流而上拍摄，对于当时已经入行35年的李屏宾来说，依然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为了维持摄影机的稳定性，李屏宾也想了不少办法，还特地使用而一种比较特殊的摇臂头。天气的不确定性也会增加摄影的困难，“阴雨、下暴雨或者是大太阳，老天给你什么就是什么”，但也正因如此，他们反而也学会了顺势而为，让晃动的感觉在合适的时候出现，也懂得根据天气来计划当天要拍摄的戏。

所有合作的背后总会有理念上的冲突和矛盾，《长江图》也不例外。李屏宾还透露，他和杨超最初所聊到的故事，其实是一个更加纯粹的爱情故事。后来杨超淡化了这个故事里的爱情成分，加入了水中巨型江豚（以白鳍豚和中华鲟等为原型）以及黑社会偷运稀有保护动物的情节，这些李屏宾并不十分赞同。

“不是我批评杨超，这是新导演的通病，他们什么都要拍，最后都变成垃圾……我觉得80年代还可以，80年代这些东西还会被关注，现在已经泛滥了。而且说的人太多了，每个地方都在说，所以这一点就不会被人家看到了”，李屏宾说。

还有一个遗憾，让李屏宾曾经和导演以及制片方之间“不太高兴”，由于资金的限制，《长江图》的胶片在转磁的过程中采用的是2K的格式，在大银幕放映时，部分镜头会显得有些模糊。

“我说那么辛苦用底片拍，为什么转2K？底片拍的目的就是为了用4K表现长江。后来我也明白他们有经费的压力，因为4K、2K的设备器材不一样嘛。”

拍戏的时候，李屏宾每天都会写一首打油诗，把每场戏拍摄的目的和精华写下来，算是一种日记。最后一场戏是在宜宾的山区拍的，讲的是秦昊[微博]在一个爬满了树藤的空房间里的梦境，“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拍这个东西，但是导演还是要拍”。由于交通不方便，撤退时队伍凋落得到处都是，整个过程很混乱，最后只有仓促结束。那一天的打油诗，李屏宾一直都没写。来不及告别的遗憾，就留在那里。李屏宾说他不准备把它补完了，“因为补上去可能就不美了”。

还原最初的《长江图》——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

新浪娱乐：你最初看到剧本的时候对这个故事是怎么理解的？

李屏宾：因为最后的电影，那时候调光看的已经跟我最早去看的有点不一样，增加了好多元素，因为可能是导演后来不知道是资金或者是他的人文背景的关系，他要说一些什么江上的鱼，江豚，增加了黑社会背景（谭凯[微博]饰演的偷运黑鱼苗的老板有黑社会背景），本来这些都没有。本来故事很简单。

就是十几年前年轻的高淳和他父亲在江上，他们救了一个女孩子，然后这个女孩子跟他产生了一段爱情故事。最后女孩子有一天跳江，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女孩跳江不见了，这个男孩子一直以为是他害了这个女孩子，所以他就离开江，他就不想做这个江上工作了，然后去了上海，然后他一直想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其实这个女孩子背景是什么呢，因为她身份不是很好，文革之后她一直被调查、被追踪，所以她一直躲藏。这对父子在江上救了她，所以他跟那个女孩子产生了一种情谊跟爱在里边。后来她跳江的时候，其实也是因为有人来追她了，她怀疑有人要来抓她，所以她跑掉了。她那几天和这男孩子在江上生活，跟男孩子学了一些现代诗的地点。我现在是顺着讲，电影是倒着回来。然后他离开江以后，她就在每个男孩子停留过的地方待了一年，在那边等这个男孩子，看看可不可以再重逢，但是一直没有重逢。一直到十几年之后，十年之后男孩子回到江上，第一天他们在上海长江口接了生意，要走的时候，他看到这个女孩子。但是物是人非了嘛，所以他似曾相识，而且这个女孩子那时候已经在江上是一个娼妓这样的。这个故事最开始是这样的。

新浪娱乐：最终的这个版本好像并没有这么突出爱情故事的感觉。

李屏宾：对。我说的是最早我们谈的时候说的故事。后来不知道导演为什么放了江豚啊，又想关注江上的生活，他加了很多元素进去，就把爱情故事给淡化掉了。

新浪娱乐：那你当时是被这个项目的哪些元素给打动的？

李屏宾：两个。一个我觉得它是很中国，而且在长江发生，有种东方的神秘感。那时候希望把这个神秘感呈现出来。还有一个，其实我被打动的是长江。因为我从小在台湾出生，对台湾的印象都是很模糊，也短暂的在南京到武汉的江面上曾经陪我母亲去探亲，坐过船，对长江还是很陌生。所以有这个机会谈到迷幻的长江，然后就有一个影像，中国山水画的影像跟想象，导演也有这个方向，所以那时候一谈起来就有一个契机，就怎么样把长江呈现出一个画的感觉。因为他本身就有嘛，那怎么样去掌握到，呈现出来。而且那个时候好像也没有一个片子这样贯穿长江去说长江，拍长江，我觉得也是一个新的经验吧。

逆流而上的摄影挑战——懂得顺势而为，依天行事

新浪娱乐：昨天有一个来自荷兰记者也说《长江图》的摄影有一种水墨画的风格，是一些西方的摄影师所不具备的。所以你这次还是有受到中国传统水墨画的启发？

李屏宾：是。其实我的影像拍摄的方式，我常常喜欢白黑，黑中有黑，黑中还有细节，黑中还有层次，其实很像墨的感觉。其实因为我从小也喜欢看画，对中国画我也不是很明白它的所有这些文字的东西，但是我自己很爱看画，自己也喜欢买画。但我买的都是很便宜的，我也喜欢买那些老的中国画，仿的也没关系，只要我觉得它有质感，它美就好了。

新浪娱乐：你说之前对于长江并不了解，那这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了长江，这个逆流而上拍摄的经历你感觉如何？

李屏宾：这个过程我觉得它挺可怕的，因为它没有回头路。因为虽然逆流没有那么快，但是它有的时候，顺溜还是逆流？逆流嘛，因为我们从上海往宜宾那边拍，是逆流。但是因为我们好几个船，如果要回头一次，那是大工程，就几个小时的事情。所以基本上拍摄就一直往前走。然后每天是什么就是什么了，阴雨、下暴雨或者是大太阳，老天给你什么就是什么，所以特别困难，我觉得也特别有意思。那个时候我也常常自己说，天天都是好天，什么天都好，不好也不行，必须好。就是什么天你都要去欣赏它，今天是大雾天，明天下大雨，后天大太阳，你都要欣赏他，去用他。

新浪娱乐：如何在长江上维持拍摄的稳定性，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挑战吗？

李屏宾：是的。其实我之前，很多年前拍过的片子你可能听过，叫《鲁冰花》。《鲁冰花》它是在水库上面，但当时相对比较平稳了，它也有溪流，但是没有办法跟长江比。当然，当初这个平稳也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因为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跟天候，跟季节都有关系。这个部分当然因为我工作很多年，所以我也做一些准备。有的时候，它的不平稳也造成了一定的味道，就是在合适的地方，它不好的地方用在合适的地方就是好的嘛。就是不好的天，你把它用在合适的场景就好，它就呈现出那个情谊出来。所以那个时候常常我们比较激动，今天是这样的，那我们拍这场戏，明天是那样的。当然，如果地点很明显，那就动不了。如果明明知道是要过大坝，那你要拍别的也不行，就必须拍大坝。

新浪娱乐：具体你们用了哪些措施来尽量让镜头可以稳固一些呢？

李屏宾：其实我自己平常的话，一般来讲我们会比较固定那些脚架或移动的东西，跟船的水平保持一致。所以船动的时候，天地都在动，但是船本身跟人是水平的。这是一个方式。另外一个，因为江上面我们的船很低，所以我那时候突发奇想，我们要了一个摇臂摆在船上面。因为有的时候你要高，才能看得远。但是越高越抖，越高越惊奇，所以那时候我们要了一个他们叫三项的，就是可以摆左右前后水平的一个头，不是很特别，一般人不用，因为有时候很麻烦，它因为多了一些功能就比较脆弱。那个时候我们要了一个这样的摇臂头可以保持平稳，如果我们在很高处拍的时候可以一直尽量控制。它不是自动的，它是要有人来操作。那现在更好了，现在有很多自动的平稳摄影机头。那时候也刚刚有，但是我们也没有能力出。因为费用都很贵。

最大的遗憾——没转成4K太可惜了

新浪娱乐：杨超导演说过，最初是你建议他用胶片来拍摄的，为什么你会坚持建议他使用胶片呢？

李屏宾：因为胶片那个年代，我觉得第一个，江面的那个层次反差的细节很微妙嘛，它不是那么清楚黑跟白，很多的时候雾、水、山、天，山都在雾里面。因为我们有时候在船舱里面很黑，外面很亮，那底片的包容力、呈现力比较广阔。还有一个，因为数字比较平面，我们拍长江用数字，那个时候的数字去拍我觉得太可惜了，因为什么时候还会遇到一个这样的片子在江上拍。虽然是墨，但是我们需要它有一种厚重感。那个时候数字只有2K。2K的话很可怜，后来其实你现在看到的也是2K的。因为那个时候如果用2K数字拍那就很惨，所有的中全景都是虚的，根本看不到细节。底片最起码将来我们转成数字，它的基础好嘛，所以它后期会虚化，但是会比较好。而且那时候拍底片的目的其实是建议导演转成4K。但是后来他们可能因为经费的问题，只转成2K，那时候我也跟他非常不高兴，我说那么辛苦用底片拍，为什么转2K？底片拍的目的就是为了用4K表现长江。后来我也明白他们有经费的压力，因为4K、2K的设备器材不一样嘛。

新浪娱乐：但是会不会之后再重新转成4K版本呢？

李屏宾：再转就要重新开始，还需要一个整个的费用。那时候他们制片说，李老师你放心，等正式的时候我们再转4K。我说，我不会相信你这句话，因为从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说因为你现在省了一小部分钱，你就整个都打折扣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可能为了将来影片上片再转4K，没有这种事的。因为没有一个投资公司他们用这个角度思维，这个质感，观众看到什么样的影像，很少有人这样。所以很可惜，你们现在看到也是2K的。

新浪娱乐：我之前在小屏幕上看过觉得清晰度还可以，后来在柏林的大屏幕上看的时候，有一些镜头感觉稍微有点模糊，甚至有一点失焦的感觉。

李屏宾：为什么？因为2K只能在50、60寸电视看才勉强。但是你当那么大的荧幕，他没有这个能力，就放大了，所有的不虚的东西都虚了。所以那个时候用底片的目的也是为了那时候可以转4K，后来转成2K是非常可惜吧，我觉得太可惜了。现在大家看到其实都是2K的了，但是会好一点的整个质感。

“新导演的通病”——“杨超的文人包袱太重了”

新浪娱乐：除了这个专制之外，其实整个剧组还是挺艰苦的，当初拍到80%没钱了，后来又继续找投资补拍。你觉得还有哪些客观条件的限制，让这部电影有了更多遗憾？

李屏宾：其实我拍的时候已经拍完了，没有拍一半。没有拍的部分是什么？是那个女孩子安陆的背景。她在故事里面最早是说她妈妈跟一个喇嘛产生了爱情，就不是婚外情，就产生爱情，不应该跟喇嘛产生爱情，然后生下她这个女儿这样一个背景。那时候我一看，我说导演，这个不需要说的，因为这些东西你根本不需要的，因为对电影没有关系，跟故事也没有关系，这是导演他后来去拍的，那时候我没有拍。他后来花钱去拍的。还有一个，他们在船上最后相遇的那个，其实我们都拍完了，但是导演觉得什么不足还是什么的，他又回去再拍那个，就是他们两个船不是要分开，他给她看那个诗集什么的，那个其实我们都拍完了，都拍过的。还有一个是拍江上那些江民的生活，我也跟导演说，这是纪录片拍就好了，电影不需要管这个事了。你是一个大学老师，但是你没有这个责任在你的电影面说保护江上的鱼，还有黑社会什么的。这个也是后来加的。这些很可惜，这些就是你刚刚问我什么遗憾，我就觉得加了好几个东西都是遗憾。加了一个鱼还有黑社会这些，很无趣。不是后来又有黑社会什么威胁他们什么的。

新浪娱乐：对，秦昊还被黑社会派来的人捅了几刀。

李屏宾：对。本来没有这个事情的，就是一个爱情故事。那他为了说这个偷运鱼苗把故事淡化，然后变成有黑社会这些场景，我觉得不集中。另外一个是江上老百姓的生活，长江被污染，大家都知道，我们要谈我们用一个纪录片去说。在电影里面花五分钟去说渔民过渡的那些，漂泊的，那个我觉得也不需要，那个都是新导演的，不是我批评杨超，新导演的通病，他们什么都要拍，最后都变成垃圾。我就常常开玩笑，很多新导演都把钞票变成垃圾，就是不会用它。那你一直坚持要拍，不拍好像我欺负他伤害他。但是真的没有用。比方我们比喻很多导演他剧本写了120场，140场戏。那一场戏一分钟就已经两个多小时了。那不可能嘛，平常一场戏都要三五分钟，那这场戏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要不然就是一个空镜头，一个镜头就过了。三五分钟，那如果120场戏，300多分钟，那就是五个小时，最后你要剪掉三个小时两个小时。这是好多导演都这样。

新浪娱乐：这部电影也是有很多拍的片段现在其实都剪掉了。

李屏宾：对对，就是当初我都建议导演，我说你不要管那么多，不需要拍。因为你经费没有，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这个就是导演的，你说是他的优点或缺点都可以，就是他有这个文人包袱，文化的包袱。因为他是个大学老师，他觉得他的影片里面应该要谈到这些事情。其实这个我觉得80年代还可以，80年代这些东西还会被关注，现在已经泛滥了。而且说的人太多了，每个地方都在说，所以这一点就不会被人家看到。也很可惜了，因为想说的目的也表现不出来。

每天一首打油诗——最后一天的遗憾就留在原地

新浪娱乐：其实你本身也有一定诗歌方面的造诣的，我听说你们当时剧本上面都标好了每一段相对应的诗句的，不知道你在拍的时候也会有意把那首诗的意象融合到影像中吗？

李屏宾：其实我们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写了一个杂诗在每一场戏里面。整个电影从第一天拍什么开始，我不是用现代诗，我用的古典诗文那种，就是打油诗，把每天每场写下来，其实算是我的一个日记，就把每场的精华，这场戏的目的跟主要的焦点内容是什么，我用简单的几个字呈现在每天的诗中，每天一首。

新浪娱乐：这个方式太特别了。

李屏宾：哈哈哈，是很特别，我都没给导演看过，但是我到最后一天我没有写，到现在也没有补上去。最后一天因为我觉得那就是遗憾，遗憾就留着。因为最后一天也比较匆忙，也比较混乱。

新浪娱乐：那天为什么会比较匆忙？

李屏宾：就是要结束了嘛，但是戏还很重。这场戏其实也是很魔幻的戏，就是睡梦之间在一个房子里面，有什么树藤。那场戏它混乱到什么程度，就是我们没有这个能力拍这个东西，但是导演还是要拍。那拍就变成，因为这些东西都很假，那些树藤爬在房子里面什么的，我不知道这种戏还在不在，就是他的一个梦。

新浪娱乐：好像没有了……

李屏宾：好像没有了啊，然后他醒来的时候看房子，本来他去找这个女孩子还是什么，然后他到这个房子的时候，房子是一个旧房子，空空的，他就坐在那边睡着了，起来的时候看到房子里面全都是树藤爬在房子里面。然后交通又不方便，队伍凋落到处都是，因为在四川那个小乡下里面。然后大家很零乱，晚上要撤退了，没有心情那天，但是也拍了。

新浪娱乐：所以最后一首诗您也不打算补上了是吗？

李屏宾：不补了，因为补上去可能就不美。

新浪娱乐：留一点遗憾也挺美的。

李屏宾：对对。

如果得奖了？——感谢曾经一起睡在船上两个月的摄影团队

新浪娱乐：其实好像很多人都会说这个片子还蛮有可能拿摄影奖，就是在柏林电影节。如果说摄影拿奖了之后您有什么感想或者想感谢谁呢？

李屏宾：如果真的摄影得了奖，当然感谢那时候跟我一起睡在船上，辛苦两个月的团队吧，当然对导演来讲还是非常感谢，虽然后来故事跟当初有很大出入，但是导演的坚持跟执着，很多他的付出我都看到了，我也希望他继续保持这个精神，在电影的路上。因为像这样的年轻导演不多。很多人我们没有合作，但是那么多年坚持一个事情的导演我很少看到，我希望他能够保持这个精神跟毅力。（胡小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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