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场景:
上世纪70年代,端午节。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浑身没穿一丝的衣服,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到自家炒菜的小灶台的铁锅里,拿起一个还热乎着的熟鸡蛋 ,在屋门上砸了一下,剥掉皮,吃了起来…
B场景:
上世纪80年代,端午节。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在自家院子的槐树下,坐在小板凳上,把一本书放在腿上,津津有味地看着,那本书的名字叫《楚辞集注》。这本书告诉他,在遥远的南方,端午节要吃粽子、赛龙舟,是为了纪念一个叫“屈原”的诗人…
C场景:
现在,端午节。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有许多卖煮熟的粽子的。他走进一家超市,买了一兜的生粽子,急匆匆地回到家,与家人一起煮了吃起来…
这些场景的主人公就是我,这是我的关于端午节的那些人生记忆。当将这些场景串联起来得时候,远去的那些岁月,渐渐地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这背后还有着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要讲呢。
先从A场景说起。儿时的端午节是没粽子可吃的。我老家在东平东边的接山镇,属于半山半洼地形,大田里的农作物就是一年两季的麦子、玉米,山上都是靠天吃饭的贫瘠薄地,最主要的作物就是地瓜,还有棉花,小地块种些谷子、豆子。那时大米是稀罕之物,农村谁家生孩子吃喜面时,才到集上买上几斤,作为“祝米”之用。
每年的端午节,恰值麦收旺季。大人们从小麦的收割、打轧、晾晒,一直到颗粒入仓,给打一场激烈的战争一样,忙得头颠腚撅的,一点闲工夫没有。那时的人们也都知道五月初五是个节日,但因为太忙了,没有多少浪漫心景,似乎可有可无,顶多让小孩吃个白煮鸡蛋而已。
我对端午的记忆就是从吃煮熟的鸡蛋开始的。麦季里,由于忙三夏,大人起得很早,有时候我还没醒,就差不多快从地里回来了。若到端午节,有时大人忽地想起来了,就在炒菜的小铁锅里,提前给煮几个鸡蛋,有时若真忙不迭,或者忘了,没给煮鸡蛋,这一天也就过去了。
我开头所描写的A场景,属于在我脑海里记忆深刻的一个端午节。那天,我娘专门早起给煮熟了鸡蛋,临下坡收麦走时,还特意嘱咐一句,“锅里给煮鸡蛋了,起来可别忘了吃!”我从水还热乎着的黑铁锅里,小心地捞出一个鸡蛋,找着其椭圆的尖部,对着饭屋的门板,狠狠地砸过去,鸡蛋皮一下子就裂开了。我剥掉鸡蛋的硬壳,里面先露出细嫩的白色的鸡蛋清,吃到嘴里,有滑滑的感觉,没有一点味道。最后是圆圆的鸡蛋黄了,我捧在手心里,反复地欣赏着那泛着光的黄色,看够了,才舍得吃下去。在儿时,这是奢侈级别的最高享受了。
那时农村粮食刚刚够吃,没有他收入来源,养几个母鸡下蛋,是用来随时换钱的。我的老家有句自嘲的口头禅“地瓜干子是主粮,鸡腚眼子是银行。”我清楚地记得,一个鸡蛋的价格,正好与当时食用盐是同一个价格,“鸡蛋换盐,两不找钱”成了一句使用比较频繁的形容交易双方价值正好等价的歇后语。我上了小学后,有时就拿着一个鸡蛋到供销社里去买作业本,营业员把该找回的几分钱,换成一个糖块与作业本一块交到我手里,既买了本子,又能有糖吃,这是当时上小学期间的一大快事。
有几次,学校里让换作业本,家里没钱,因家里来了客人吃饭唻,没了积攒下的鸡蛋,我就去等鸡下蛋。我娘每年春季都会从卖小鸡的那里,赊一些鸡雏来,家里的鸡一茬茬地接续,院子里没断过鸡的叫声,每天都有母鸡下蛋。下蛋的母鸡自觉地提前趴在鸡窝里,费力地下着蛋。我心急地蹲在鸡窝子前头,鸡瞪着两只黑黑的小绿豆眼看我,我瞪着两个大眼看它,相互对视着。大人们是不愿意让我这样的,鸡下蛋的时候,很费气力,也懂得含羞,我一个劲地看着,会影响它的精力。
每当这时候,我在我家院子里那只大红公鸡的眼里,就是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它一个劲地围着我“咕咕”地乱叫,总想找准机会向我发起攻击。我找根长玉米秸,一边看着母鸡下蛋,一边驱赶着愤愤不平的公鸡。母鸡抖抖屁股,浑身放松下来后,说明鸡蛋被艰难地拉下来了。我用秫秸将它驱赶走,拿着热乎乎的鸡蛋向供销社跑去,公鸡,还有所有的母鸡会不依不饶地追我老远。我说这些,是为了说明当时鸡蛋的珍贵,现在的年轻人听起来,也许成了不可理喻的传说了。
就在那天,我吃了鸡蛋后出去转悠着玩,邻居的一个小孩,拿着个他家母鸡刚刚下的生鸡蛋,磕破皮后,仰起脖子,连清带黄,倒在嘴里,我问他感觉如何,他享受般地答:“香,就是有点腥气!”原来他家小孩多,大人舍不得煮鸡蛋给他吃。他就偷偷地给自己过起端午节来了。我回家给大人说了,大人们都一个口气地说他家,“再咋着,过五月端午的,也得给孩子煮个鸡蛋吃呀!”
老家的人将农历的五月五日称为“五月端午”,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是是“五月蛋五”,蛋当然是鸡蛋的“蛋”了。农历五月初五,差不多是夏季最热的时节,也是阳气最旺的时候,小孩吃了鸡蛋,说是以后不拉肚子了。有时,大人会拿着煮熟的鸡蛋,围着肚脐眼划一圆圈,然后才让吃。
大娘的姐姐下地从坡里拔来一大抱的艾草,插在她家、我家、爷爷家的门框上。奶奶看着艾草,嘴里嘟囔道:“原来都熬一大锅的艾叶水,给孩子洗澡,现在的人都忘了啊!”
B场景的年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那时的我在老湖镇王台的东平三中上高中。此时的我成了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自己给自己定了个计划,是从中国的文学源头开始,读遍名著名篇。当时已经读完《诗经》,该学习楚辞了。我放麦假的时候,回接山老家的路上正好路过县城,专门拐到新华书店,买了那本《楚辞集注》。
麦子已经收家来了,庄里到处是湿着的麦秸味,像极了如今金骏眉茶叶的头一泡。这时的端午节,鸡蛋已经不是珍贵的东西了,我娘腌了半缸子。但过端午节,得煮没腌过的。
我在大人做饭的空暇,坐在自家小菜园里边沿上的大槐树下,在习习凉风的吹拂下,开始了楚辞的学习。楚辞语言晦涩难懂,刚开始读的时候,实在是不知所云,不懂原文就看注释。从注释里,在品读“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优美动人的辞句的同时,我知道了端午节与屈原有关,也知道了南方过端午节的风俗是吃粽子,划龙船、赛龙舟。
老家如林,老屋如巢,我就是里面的小鸟。翅膀一硬,就挣扎着往外飞。我外出求学,来到微山湖东岸的一个城市里,那里是产稻子的鱼米之乡。那里的饮食习惯,与在老家东平时有些许的不同。东平人爱喝玉米粥,那里喝大米汤,大米在东平是稀罕物,而在那里天天都能吃上蒸大米。端午节的时候,大街上就有推着车子卖粽子的,火车站、汽车站旁边,有很多卖粽子的小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粽子的模样。同学们出门,总要多买上几个,让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尝尝。那时的我实在没吃出粽子的好吃来,总觉得没肉好吃。
C场景所说的就是现在了。外地的求学很快结束了,“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我如在外盘旋了一圈的燕子,又回到东平参加工作并在县城安家。回到东平的很长时间里,端午节依然是吃着煮鸡蛋过的。结婚生子后,每年端午节的清晨,我也是早早地煮上几个鸡蛋,让女儿吃下。
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南风逐步北渐,这几年来,一到端午节的时候,东平也有了粽子,甚至也举办了龙舟赛。尤其有了小长假后,端午节在人们心目中的存在感越来越强,东平也如我早年求学时的那个城市,各处飘起了粽子的香味。
现在的我,依然不喜欢吃粽子,总觉得没有弄一碗大米吃起来痛快。但是,端午节吃粽子,眼下俨然已成了一种时俗,我为了家人、为了孩子,与众人一起感受端午节的氛围,也走进了超市,精心挑选粽子,拿回家去煮。
有时我想,人生如果如电影一样可以随意剪辑,可以自由地在上面的A、B、C三种场景里来回穿梭该多好呀!可人生天天都是直播,没有回放功能,一代代人靠着不断的传承,故能生生不息。
节者,竹之“疖”也。岁月如条长长的绳子,节日就是一天又一天形成的一个时段的接口,用力一拽,就是咱老百姓所过的日子。
以后,再也不会过没有粽子的端午节了。文 | 刘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