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杠杆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重要任务。当前,我国总体债务水平不高,但上升趋势较快且分布不均匀,尤其是非金融企业债务水平相对偏高,成为近年来我国杠杆率快速上升的主要推动因素。整体杠杆率能否平稳落地,关键在企业,难点也在企业。
眼下,企业真实债务状况究竟如何?去杠杆“去”得顺不顺?实体界与银行业有哪些困难和诉求?去杠杆怎样做到稳中求进?带着这些问号,本报记者近日分赴江苏、山东、河北、黑龙江四省的8个城市,调研了63家企业、74家银行机构,并与相关政府部门进行面对面交流,摸底真实情况,倾听看法建议。我们将分两期刊发这份调查报道,期待大家共同关注和探讨。
——编者
债少更轻松
“不能总想着放杠杆、赚快钱”。一些融资渠道较多的企业已寻求主动去杠杆
8月中旬,记者来到山东德州的景津环保股份有限公司。这是一家压滤机产销量居全球第一的企业,巨大的生产车间整洁有序,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在下游行业不甚景气的情况下,这里的生产线仍热火朝天,一线工人月工资最高能到7500元。
“做企业就要踏实,不能总想着放杠杆、赚快钱。我们已经提前主动去杠杆、去产能,工人从最高峰时的5260人减少到现在的不足3100人,负债率从2014年的53.2%减少到2015年的40.7%,生产效率却有很大提高,产品市场竞争力明显增强。”景津董事长姜桂廷告诉记者,从2012年起,公司发现市场增势放缓,虽然产品利润率还不错,但他们没有热衷于扩大规模上项目,而是及时调整发展策略,压减人员和产能。去年7月,景津在新三板挂牌募集资金2.6亿元,全部用于归还银行贷款。
记者在公司财务报表上看到,上市前,景津环保在6家金融机构有授信业务合作,信贷余额合计5.4亿元,目前公司贷款余额仅有8000万元,还有1亿余元的现金存款。“通过间接融资向直接融资转换,公司每年能节约融资成本约1200万元。”
无债一身轻,债少也轻松。记者在调研中发现,部分企业根据自身情况和市场变化,已经开始主动调整资产结构和负债率,为今后的发展“养精蓄锐”。
“我们觉得自己的银行贷款已经是饱和状态,不会再增加了。”河北精英集团董事办常务主任李跃生说。精英是一家主营教育的民企,经过20多年打拼,其教育产业链涵盖从学前教育到大学教育。近年来,公司调整融资结构,逐步将贷款由短期、高息置换为低息、长期,“我们已经打出品牌,教育收费也能形成比较稳定的现金流,银行看好企业,愿意提供贷款支持。”
“现在公司一般只接受利率最多上浮20%、3年期以上的贷款,利率高、期限短的贷款,我们基本不要了。公司还准备到香港上市募资,逐步把贷款置换出来。”李跃生说。
江苏南钢集团很早意识到行业的产能过剩状况,2013年起已逐步去杠杆,资产负债率从75%降到现在的67%。南钢集团财务总监钱顺江说:“当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且无法继续扩大规模、进行产品更新时,企业的财务费用、人工工资和折旧都是刚性的。而一旦产能过剩,盈利水平会大幅下降。到亏损的时候,想要再降杠杆就非常难了。”
“对企业来说,去杠杆不是单纯降低债务率水平,而是综合利用多种融资渠道,优化杠杆结构,减轻企业发展负担,提高市场竞争力。”山东黄金集团财务部副总经理黄卫民说,集团紧扣“去杠杆、降费用”,内部实行“统一集中管控,统筹集约运营”的资金运作模式,外部积极对接国内外资本、资金市场,多渠道、低成本融入资金,债务率水平呈现逐年下降态势,目前维持在72%左右。
比如,山东黄金集团发行国内首单私募永续债、山东省内首单公募永续债,降低资产负债率12.47个百分点;发行20多期超短期融资券,最低利率2.7%。通过这些措施,每年可节约财务费用约1亿元,在实现可观经济效益的同时,大幅优化了资本结构。
资金压力大
“问题是多年积累的,要解决也不是一两天”。部分企业去杠杆“有意愿,没能力”
“一下子抽走几个亿,别说我们这些不景气的企业,就是正常企业也没办法运转。”黑龙江建龙钢铁有限公司财务副总经理姜兴录说。建龙在民营钢企中排名第二,近年来,受整个钢铁行业大环境影响,钢材价格大幅下跌,企业经营越来越难,一直低效运行。去年银行收回信贷资金约7亿元,当时让企业正常运营陷入很大困境。
高杠杆企业集中在“重”“大”传统行业。在去产能、去杠杆的大背景下,银行对产能过剩行业的信贷政策有所调整,这让一些企业现金流的压力陡增。
——部分企业经营困难,债务集中到期雪上加霜。
龙煤集团是黑龙江省重要的国有煤炭企业。受多因素影响,近年企业持续亏损,现金流高度紧张,到期债务无法偿还,一度拖欠职工工资,社会影响较大。“企业的问题是多年积累的,要解决也不是一天两天。目前龙煤集团已度过最艰难的时期,但经营压力依然很大,还没有形成正常合理的现金流。”龙煤矿业控股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总会计师宋云飞说。
徐州丰成盐化工有限公司前几年上马了新项目,投产后恰遇产品价格大跌,企业成本快速上升,资金吃紧。“企业经营难,还款难。如果银行这时候收回贷款,企业就无法正常运转了。对盈利能力不强、融资渠道不广的民营化工企业来讲,去杠杆是有意愿、没能力。”公司总经理郑奇波告诉记者。
与银行贷款相比,债券市场到期债务的回旋余地更小。河北开滦集团有限公司财务科长王志超说,公司作为特大型国有企业,资产多、包袱重,尽管采取了一系列扭亏增盈措施,经营形势同比转好,但上半年依然亏损,目前公司负债567亿元,负债率73.65%。“今年债券市场违约事件频发,公司在债券市场的融资也遇到了困难,投资者一听说是煤炭企业,马上用脚投票。6月,在有河北港口集团担保的情况下,公司发行15亿元债券,依然没有市场机构接受,最后不得不在有关部门协调下,由省内金融机构出面购买。公司债券余额最高时191亿余元,现在只有145亿元,下降了46亿元。”
——能正常还本付息的企业,资金预期面临很大不确定性。
南钢集团钱顺江说:“现在政府、银行都怕钢铁企业出问题,银行要想压缩贷款,每年压5%到10%,企业是能接受的。南钢每年利润是2亿到3亿元,今年市场回升,能有3亿到5亿元利润,加上折旧17个亿,每年现金流能有20亿。现在我们银行贷款是120亿元,每年压缩10%,就是12亿元,集团现金流还能维持正常经营。但如果一下子压缩40%,换哪家企业都受不了。”
徐州东南钢铁主要融资渠道是银行贷款,公司担心未来会有更多机构要求抽贷、压贷。“企业对银行信贷额度和期限安排没把握。很可能银行一个电话过来就说要抽贷,所以不得不留存大量闲置资金来应对这种风险,企业资金安排难度大。很多惠及企业长期发展的投资项目都不敢上马,这不利于产业升级,实际上也是对信贷资源的一种浪费。”东南钢铁分管财务的林小磊说。
——各种形式的资金占用,也让一些企业杠杆率居高不下。
山东中通客车是一家上市公司,去年完成定向增发,资产负债率一度降到70%以下,如今这一指标再次回弹到75%左右。公司财务总监侯晶说:“国家新能源客车补贴今年迟迟没到位,占用资金已超过40亿元。随着销售规模不断扩大,公司商业信用持续增加,不仅没实现去杠杆,反而将公司杠杆率一次次刷新。”
江苏徐工集团经营管理部部长助理王大彦介绍,这两年徐工主动降低杠杆率,扩大直接融资占比,融资总额保持平稳。但受到国外市场低迷等因素影响,徐工被拖入应收账款高企的困境,目前应收账款已达300亿元左右。应收账款高,意味着占用了企业大量流动资金,是企业去杠杆的一块拦路石。
最怕一刀切
银行“谈钢色变”。去杠杆任务自上而下,好企业被摊派更多压降份额,劣币驱逐良币
调研中,很多企业反映,银行对待一些行业一刀切的管理方式,令人非常担心。
银行“谈钢色变”,传统企业转型升级得不到应有支持。
河北唐山钢铁为了摆脱行业过剩产能对公司的影响,近年力推非钢产业,围绕钢铁主业先后发展了云计算、物联网、电气自动化、新能源等新兴产业,非钢企业已形成170亿—180亿元的收入规模。“现在银行去杠杆普遍一刀切,跟钢铁沾边的一律停贷、压贷,我们的非钢企业去银行借贷,只要一听是唐钢的公司,银行就很谨慎,发展非钢产业主要依靠我们的自有资金,这给转型升级带来了很大困难。”唐钢财务处副处长郭明举对记者说。
同样位于唐山的国丰钢铁公司今年关闭了北区3座高炉,压减产能200万吨,由此需要安置职工4000多名,公司以买断工龄方式,一次性支出资金超过3亿元,对公司正常现金流产生较大压力,加上银行信贷收紧,公司生产经营受到很大影响。“钢铁业买卖难做是普遍现象,但每个行业都有波动期,也有好坏企业之分,有人一股脑地认为凡是钢铁企业就有问题,导致银行谈钢色变,对整个行业的发展很不利,也不公平。”国丰财务部长侯春生认为。
据介绍,地方银行机构往往对企业比较熟悉和了解,对有竞争力的优质企业能保持信贷规模,但去杠杆任务是上级机构下达的,经常是对整个行业下达压降任务,而一些僵尸企业或已经形成呆坏账的企业无力还贷,反而导致正常运转的企业被摊派了更多压降任务。
南钢集团钱顺江认为,不能把过剩产能行业的企业都扣上“僵尸”帽子。有关方面对僵尸企业的定义并不清晰,很多银行还来问南钢是不是僵尸企业,甚至认为只要是钢煤企业就属于“僵尸”。目前大银行对每笔产能过剩行业贷款都要求上报总行,省行还能掌握南钢的经营情况,但总行的审批人员可能并不了解。最怕的是,有些企业已出现问题,银行想收贷款却收不回,就开始压缩一些还在正常经营的企业贷款。这样一来,劣币驱逐良币,会使好的企业死掉,差的企业还在。
“我们也希望对优秀的企业提供支持,但现在总行对钢铁煤炭有着严格的限额管理,并通过信贷管理系统锁定这些行业的贷款审批,很多时候我们也没辙儿。”某大银行唐山分行负责人表示,作为基层分行,需要严格落实金融政策和总行信贷要求,对于好企业,只能是一户一议,单独进行信贷调查,争取给予信贷支持。
银行愁坏账
“坏杠杆难去、好杠杆难寻”。去杠杆进程受到不良贷款增加的约束
记者了解到,银行愁的是,伴随去杠杆进程,信贷资产风险显现,不良贷款上升。
中国人民银行济南分行副处长代金奎认为,去杠杆受到不良贷款增加的约束。目前商业银行对企业去杠杆的途径主要是限制贷款增量,同时将存量贷款从落后行业和困难企业中逐步退出,但这样做可能导致不良贷款增加。部分经营尚可维持但杠杆率较高的企业,因贷款撤出而“猝死”之事屡屡发生,直接增加了不良贷款。而且,部分企业担心还贷后不能续贷,停止偿还贷款,更有甚者抱团违约,打破了原有生态平衡。
农业银行江苏省分行副行长韩静介绍,传统银行信贷较多服务于资本密集、重资产的工业企业,随着去产能、去杠杆逐步推进,这些实体企业的风险将加快暴露,影响银行资产质量。从农行情况看,在去杠杆过程中,不良贷款有一定幅度上升,制造业是重灾区。同时,银行的信贷规模也会有所缩小。“不良率持续攀升,银行业惜贷可能加剧,导致信贷投放受阻。”
“去杠杆中,银行遇到的最突出困难就是短期内坏账增加,社会信用体系和司法体系在打击逃废债方面也不完善,最近5年我们通过诉讼方式收回的现金贷款额为零。”交通银行唐山市分行副行长姚晓告诉记者。
建设银行徐州市分行副行长许范新说,目前不良资产处置渠道较窄,除了少数不良资产实现现金回收,基本上依靠打包转让和核销,很大一部分损失靠银行自身利润消化。
“现在是坏杠杆难去、好杠杆难寻,一边是银行在过剩产能行业不良贷款快速增加,另一边却是大量资金找不到好项目。”工商银行山东省分行副行长李明说,目前银行最大的外部挑战不是来自去杠杆,而是由于经济下行,一些企业经营困难、效益下降,贷款违约频发,造成银行不良贷款上升。
“很多企业抱团对付银行,出现信贷违约,不是想着怎么还钱,而是千方百计逃废债,有的企业在厂区养着大狼狗,我们的信贷员都没法上门。”李明说。
中国银行江苏省分行副行长徐效强也认为,对于潜在风险较大的客户去杠杆,随时可能导致企业资金链断裂,引爆不良授信的风险。但不收也不行。银行很难不采取“压”“退”措施,否则将面临内部问责。另一方面,在整体去杠杆背景下,银行融资需求减少,贷款增速放缓,难以找到好的新项目,这与银行寻求业务增长和利润增长的管理目标形成冲突。
《 人民日报 》( 2016年08月29日 1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