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东北地区最大煤炭企业的龙煤集团,2004年12月吸纳了鸡西、鹤岗、七台河、双鸭山四座黑龙江著名煤城的优质资产组建而成。
此后十年,龙煤集团三次谋求上市,前两次均因特大矿难中止,第三次冲击IPO,它又出现在沪市新增终止审查企业的名单中。
龙煤集团在煤炭黄金十年曾过上一段好日子,而今因为计划经济时代遗留下的沉重的历史包袱,以及上市失败、转型未果、煤价低徊等一系列复杂原因,巨亏连连。
十年一轮回。2014年10月,龙煤集团总分体制又变为母子体制,意在“下放权力,搞活经营,增强解危渡困能力和市场竞争力”。到今年九月,龙煤集团宣布分流十万人,后又改称两到三年内转岗分流6万。目前,第一批转岗分流22500职工的工作正在推进当中。如何分流?分流去哪儿?此次改革的成本又该如何分担?疑问诸多。
龙煤集团的断臂求生,不仅关系着严重依赖煤炭的四大煤城的命运,同样也拷问着黑龙江省长期以来相对单一的经济结构。
如果将龙煤集团置入整个东北地区过去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历史中,它又是一个重要的隐喻符号。东北这块最早进入却最后走出计划经济体制的土地,如今又因为经济垫底亟需救赎。
东北的未来在哪里?或许,我们可先从龙煤此次改革管中窥豹。
一
这是龙煤集团补偿自己的最好机会。这点,王成很清楚。
一天前,这位煤矿工人还在井下,一下又一下地抡着铁镐。45岁的年龄决定了,他的体力大不如前,每抡上十多下就要喘上一会。铁镐砸出的煤粒和煤灰不仅把他的面容染得模糊不清,还在侵蚀着他的心肺。
晚上6点,王成回到地面。他坐在黑水横流的煤矿澡堂旁边,一边抽烟,一边打开手机,“明天下午两点到桃山矿办(办公地)开会,上面要说转岗分流的事儿。”
桃山煤矿位于黑龙江省七台河市,隶属于龙煤集团七台河分公司。这家煤矿拥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辉煌时累计产出原煤4000多万吨,拥有员工五六千人。
龙煤集团2012年将之关停,王成和他的上千名工友随即失业。之后三年,他还在从事井下采煤的工作,雇主变成了一家又一家的私营煤矿。
国企工人的自尊早已植入他的灵魂。所以,他不喜欢那些开着豪车、衣衫精致的私营矿主。但他又需要这份每月5000元左右的收入。他的独生子今年自南方一所重点大学毕业,迫切期待他的援助,让自己拥有一套可以在广州立足的住房。
“我的任务还没完成。”说到儿子,王成干笑了一声。
他向目前供职的这家私营煤矿的管理者请假一天。2015年12月15日14时,桃山煤矿的领导准时出现,攥着一份《龙煤集团第一批组织化转岗分流人员安置政策指导意见》。
王成在桃山煤矿工作过20余年,虽然最近三年沦为闲置人员,每月只有数百元的补贴。但他仍保留着国企工人的身份和工龄。他希望龙煤集团给自己一个交代。
领导宣读文件时,他安静地趴在前排椅背上,认真听着。
这份由黑龙江省政府下达的文件介绍,龙煤集团七台河分公司获得5500个新岗位,其中黑龙江农垦总局提供两千个岗位,黑龙江森林工业总局和黑龙江省林业厅各提供1000个岗位,七台河市政府提供1500个岗位。
这些岗位自2015年12月15日起开放申报。如报名成功,煤矿职工的劳动合同关系、工龄和保险等,将由新单位承接。
前三个接收单位将对煤矿工人进行技能培训,而后定岗。七台河市政府则直接提供了诸如保洁、文秘、司机、厨师等公益性岗位。
文件承诺,新单位在技能培训期间,将为这些煤矿职工提供包括社保、住房公积金在内的1800元的月薪。
农垦总局提供的条件最为优厚。一份流转在龙煤集团职工QQ群的文件显示:农垦总局将为每位煤矿职工分配61亩工资田,因本人原因确实不便耕种的,可将工资田上交农垦总局,工人不用到岗工作,农垦按月支付1800元应发工资。
王成和工友们几乎都打算申请农垦总局的岗位,道理很朴素:“森工总局、林业厅还有市政府那边,都需我们到岗上班,工资应该不会太高。农垦总局这边不用上班,还有一份工资。我们还可以出去打工,再挣一份钱。”
桃山煤矿领导要求职工尽快报名。按照省政府和龙煤集团的要求,各个煤矿每五天向上级汇报报名情况,报名工作将在半个月内完成。
二
王成迅速在报名处填上了自己的个人信息,并注明报名岗位为农垦总局。
转念间,他又担心“这种好事轮不到自己”。在东北的国企当中,“关系”显得无比重要。况且,他还面临着非常庞大的竞争群体。
龙煤集团七台河分公司曾号称拥有10万职工、30万家属,七台河煤矿以及相关产业创造的GDP,一度占到七台河市近八成的规模以上工业产值。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依赖煤矿生存。
先有煤,后有城。这指的不仅仅是七台河,还包括鹤岗、鸡西、双鸭山。四大煤城在2004年12月完成资产整合,组建为黑龙江省最大的国企以及东北地区最大的煤炭企业——龙煤集团。
在大庆油田税收多归中央的情况下,过去,龙煤集团每年为黑龙江贡献数十亿元的利税。这个中国最北部的省份,经济结构同样单一,财政收入严重依赖包括龙煤在内的重工业和资源型企业。
2012年开始,过剩的煤炭产能与下滑的经济形势激烈碰撞,煤炭市场急剧下行。昔日贵为“黑金”的煤炭,如今变成了“白菜价”。
中国煤炭工业协会统计:2015年前三季度,全国9成以上的煤炭企业已经没了利润、或已亏损,超过一半的煤炭企业下调职工工资,个别企业甚至提出“保八争十”——确保发8个月工资,争取发10个月工资。
这是一场席卷全国乃至全球的能源企业危局,龙煤集团只是沧海一粟。
统计数字显示,从2012年到2014年,龙煤集团累计亏损73.94亿元。2015年前三季度,净亏损33.78亿元。目前,其净资产已由2012年185.28亿元缩减为89.85亿元。
降薪和欠薪沦为常态。龙煤集团2014年传出欠薪8亿元,并且还在不断降薪,目前执行的是除井下工人以外全员只有1500元左右的月薪水准。过去动辄年薪百万元的集团领导,如今也只有这个数目。而且,最近三四个月时间,他们的工资一直未获发放。
“外部原因是煤炭价格及市场变化,内部原因是存在人力资源严重错配。”黑龙江省政府为龙煤集团开出这样的诊断。
中国煤炭工业协会数据显示:龙煤集团2014年煤炭产量为4905万吨,在国内煤炭企业中排名第17位,产量仅为煤炭龙头企业神华的10%,在岗职工却与神华集团数量相当。
一个“煤黑子”(井下工人)养活十个“白脸的”(地面人员),这句流传在各大矿井上的俗语,过去和现在都是龙煤集团冗员情况的局部写照。
在龙煤集团组建之前的2004年,鸡西、鹤岗、七台河、双鸭山四大矿业集团拥有在册职工和集团职工42万人,离退休职工和下岗人员20万人,另有学校、医院、公安保卫、社保等大量企办社会机构2万余人。
“龙煤好比一个危重病人,第一就是止血,全面完成三个月共分流十万人左右的目标。”2015年9月22日,龙煤集团官网发布的稿件援引其董事长王智奎的发言如是说。
该新闻稿后被删除,换之的官方口径为:龙煤集团自2013年至2015年8月,已减少在册员工3万人。面对现有的19.5万名职工,龙煤准备通过2到3年时间,再组织化分流安置6万职工。
龙煤集团第一批组织化转岗分流工作自2015年12月正式启动,分流目标人数共计22500人。其中,鸡西矿业公司5500人,鹤岗矿业公司6000人,双鸭山矿业公司5500人,七台河矿业公司5500人。
三
雪后,天空难得澄清,凛冽寒风吹过屋顶的积雪,一片片雪花落在林山的轮椅。
这个画面美丽又残酷。
林山腰部以下全部瘫痪,这导致他身子干瘦,藏在棉裤里的大腿因常年肌肉萎缩,只有胳膊般粗。这是鸡西市滴道区的一处生活区,林山是由龙煤集团负责的伤残职工。
在黑龙江煤炭最为辉煌的80年代,他在鸡西矿务局滴道煤矿从事井下掘进和采煤。当时,他每月收入一两百元,即便是个“煤黑子”,但至少保有国企工人的体面。手表、缝纫机和自行车,在那个时代象征家庭富足的“三大件”,林山依靠自己的收入即可购置,将美丽的妻子迎娶进煤矿分给他的房子。他的家庭那时享受的国企福利,还包括集体澡堂、游艺室、托儿所、幼儿园等等。
据黑龙江煤炭志记载:1949年—1990年,黑龙江全省生产的原煤除供应本省之外,还调出大量煤炭支援外省和出口。1953年—1990年,总共调出煤炭25795.71万吨,其中出口煤炭5287.25万吨,截至1990年的煤炭调出量位居全国第三位。
这是林山的黄金时代,他们开采出的煤炭为共和国的工业腾飞和出口创汇做出卓越贡献。
不过,在统一规划、统一开发、统一管理之下的计划经济体制之下,亏损的阴影无人在乎、无人提及。
黑龙江煤炭志又载:黑龙江四大统配矿务局(鸡西、鹤岗、双鸭山、七台河)1949年—1990年的42年中仅有9年盈利,盈利总额为38837万元,其余33年均为亏损。而且亏损呈上升趋势,总亏损总计252828万元,盈亏相抵后,净亏损为 213391万元。
1992年,中共“十四大”明确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深圳特区、上海浦东迎来的发展速度令世界瞩目。彼时,黑龙江四个统配矿务局还处于煤炭工业部的庇护之下,未能敏感捕捉到中国东部沿海风起云涌的市场经济。
一段长达十年有余的困难时期,在这一年拉开序幕。林山感到的最直观的变化,即其所在的矿井开始欠薪。不得已,他转入另一家尚能开出工资的矿井工作。
第一个月工资还未领到,他的脊椎被掉落的石头拦腰砸断,后被鉴定为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二级伤残。
在他伤后第二年,林山的妻子与其离婚,并将5岁的女儿带到娘家抚养。女儿在姥姥家呆了不到一个月,一个人跑了12公里,回到林山的住处。
“她妈去外地打工了,没人给孩子洗澡,没人管孩子吃饭,孩子想吃个五分钱的冰棍,都没人给她钱。”长期服用止痛药带来的副作用,使得不到55岁的林山记忆力衰退严重,他甚至很难记起自己的生日年份。但他准确记得自己给女儿的承诺,“你别回去了,爸活一天就养你一天,一直养到你上大学。”
凭借最初每月仅84元的伤残补助以及父母的帮衬,林山最终兑现对女儿的承诺——女儿目前在吉林大学攻读博士,明年毕业。
国民经济第九个五年计划期间,却是鸡西市矿务局最煎熬的五年。
1998年,煤炭工业部撤销,鸡西矿务局被划归地方领导,经济运行上完全推向市场,国家对鸡西矿务局完全“断奶、断粮”。
当年,鸡西矿务局的煤炭产量只有520万吨,亏损却高达10.1亿元。次年,鸡西矿务局发生了震惊全国的“4·15”事件,滴道煤矿部分在岗职工、家属和退休人员,以要求补发在岗职工工资(累计欠发18个月)为由,从4月15日上午7时到24日连续堵占滴道火车站、201国道和南北两条铁路交叉处,造成铁路、公路中断9天。
此事被鸡西矿务局志评价为“不仅在政治上给党和国家造成严重不良影响,也给地方经济造成巨大损失”。
不只是鸡西,鹤岗、七台河、双鸭山等矿务局在1999年均坠入冰窟。彼时,四大矿务局煤炭年销售收入仅40亿元,煤炭应收账款51亿元,亏损8亿元,共欠电费、运费、税金、职工工资等账款74亿元。
四
“拯救者”出现了。
2004年12月,黑龙江省政府对鸡西、鹤岗、双鸭山、七台河四个国有重点煤矿优良资产实施战略性重组,将之组建为龙煤集团。
在组建过程中,龙煤集团整合在册的数十万员工,除10多万人纳入集团管理外,近20万的职工以及不良资产均转入四大煤矿各自的存续企业。
这导致存续企业资不抵债,几乎不具备独立发展的能力。龙煤集团则负有管理责任。
这次整合也让龙煤集团得到“实惠”,通过清产核资核销54亿元的资产损失,融资和投资能力大幅增长。
龙煤集团结束了四大煤城各自为战、恶性竞争的局面,实施统一采购和统一对外销售的管理方式。
依据组建时的战略规划,龙煤集团的近期目标是在境内外同时上市,远期目标是在2020年煤炭产量达到一亿吨,年利润总额达到100亿元以上。
柳雪的生活一度被龙煤集团“拯救”。
龙煤集团的组建恰逢煤炭黄金十年的关键时期,组建后解决了职工的工资拖欠问题。柳雪一家在2005年春节到来前,也有幸拿到一笔当时看来还算丰厚的欠款。
她先拿出五千多元,为还在上小学的儿子购买了一台电脑,还为一家四口购置崭新的衣服和鞋子。她又拿出两千多元,给丧偶后与他们同住的公公置办了一台新彩电,放在他的卧室内。
这是柳雪十年来过得最舒心的一个春节。连她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也开始抽得起二十多元一包的香烟,热情招呼着来访的亲戚,给他们演示电脑的操作技巧。
好景未能持续一年。2005年11月27日,龙煤集团旗下的七台河分公司东风煤矿发生特大爆炸事故,造成171人遇难。
爆炸当晚到次日白天,柳雪与近千名的矿工家属聚集在煤矿办公地,等待着救援者呼喊自己的名字——或者活着上来,或者命殒井下。
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在爆炸中丧生。
柳雪试图淡忘这些回忆,“但太难了。”她一直记得,那天的自己蹲在零下30多度的矿井空地上,看着地面上一滩泪水凝固成冰。
龙煤集团后来赔偿她一笔钱,相当于她丈夫过去十年在煤矿上的工作收入。
这些钱,她时至今日一分未动。“还是(把钱)留给儿子吧,都是他爸爸拿命换来的。”
组建不久的龙煤集团,计划引入日本伊藤忠、韩国浦项、鞍钢、中煤、中国五矿、华能、黑龙江省电等7家战略投资者,预期2006年赴H股上市,融资200亿元以上。
根据相关规定,拟上市的煤炭企业3年内不能有重大事故。七台河此次特大爆炸事故,让龙煤集团首次上市宣告失败。
四年之后,龙煤集团重整旗鼓,通过国有股权转让成立龙煤控股集团,于2009年6月底获得中科招商创投近5亿元的投资后,上报相关IPO材料,预计通过上市等直接和间接方式,募集资金60亿元—100亿元。
悲剧再次重演。2009年11月21日,龙煤鹤岗分公司新兴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造成108人死亡。
龙煤集团旗下的四大煤矿大多拥有百年矿史,最深的矿井达到千余米。
“煤矿越往下挖,地质条件越复杂,安全隐患也就越大。这需要非常专业的技术人员对地质条件进行细致勘探,在开采之前形成详尽的地质材料。”了解龙煤集团上市历程的知情人士介绍,技术人员和地质材料都是龙煤集团的短板所在。
“四大煤矿在上市之前使用的地质材料当中,大部分还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他举例说。
龙煤相关主要领导人在自己的MBA毕业论文提到,安全隐患在龙煤组建时已经埋下,未能补齐的安全欠账多达17.7亿元。
与龙煤集团一样,矿井越挖越深的德国鲁尔区,上个世纪末开始使用技术机器人。机器人先行下井清理地质条件复杂的采区风险点,而后派驻矿工下井。
龙煤集团曾与德国相关企业有过接触,不知何故,未能实现先进设备和技术的引进。
一而再,再而三。败罢再战。三年后的2012年,龙煤集团又一次出现在证监会公布的拟IPO企业大名单中。
但是,幸运女神又一次吝惜了她的眷顾。次年年初,沪市新增终止审查企业中又出现了它的名字。
在这一年,龙煤集团还遭遇煤炭价格的大幅下滑,曾经的“拯救者”又变成“被拯救”的对象。
这家声名显赫的煤炭巨头,在业内人士看来本不至于沦落至此。
在煤炭黄金十年当中,龙煤集团多数年份利润过十亿元。不过,其组建时既定转型方向上的煤电和煤化工板块的业务占比迄今仍然非常小,煤炭生产销售独大导致其在市场低迷时经不起风吹雨打。
客观来说,三次谋求上市占用了龙煤的资金和精力,这使得它的转型长期处于暂停状态。转型重启时,煤炭市场的寒冬马上又来了。
“主观上,还有官本位思想作祟的因素。”黑龙江省国资委一位多次考察龙煤集团的官员说,“相对煤电、煤化工这种投资回报周期长的转型来说,直接收购煤矿更能快速见到效益。大家都想GDP增速快一点,政绩好看一点。”
2010年7月,龙煤集团投资四亿元注册成立新疆龙煤能源公司,通过收购、控股等形式掌握约5亿吨的煤炭储量,预计5年后帮助龙煤集团原煤产量增加至少1000万吨。
五年时间很快过去,龙煤的原煤产量依旧停留在五年前的数目。当下的新疆龙煤能源公司却陷入经营困境,其办公楼正在被龙煤集团对外出售。
期间,在导致东北地区750万国企员工下岗的国企改革后,东北振兴战略开始实施,从2003年到2012年,东北地区迎来快速发展的十年,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GDP增速在12%左右,超出全国平均增速两个百分点。
诸如龙煤集团这样的资源型企业,亦迎来产业发展的“强周期”。
依靠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在2008年迎来危机,中央政府次年出台的四万亿救市计划得以将危机暂缓。直至2012年,产能过剩与信贷收紧等问题陆续爆发,全国GDP增速跌破8%,至今还在一路走低。
与龙煤集团一样错失转型窗口的东北地区,经济数据惨不忍睹。2014年东北三省的GDP增速均列全国后五位。2015年前三季度,排名依旧如此。
五
王成报名了农垦总局的岗位,但他并没有追问,与龙煤集团几无瓜葛的黑龙江农垦总局为何愿意接收他们。
他不知道的是,这家黑龙江最大国企的改革,已是黑龙江省政府主要领导的重点工作之一。这便不难解释农垦总局等单位愿意出手接收龙煤数万职工。
自2012年开始严重亏损的龙煤集团,次年亏损不断扩大,并多次向黑龙江省政府呼救。后者随即向龙煤集团输血30亿元。
“虽说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但不管哪位地方主政者,都得想办法解决。”一位黑龙江本地学者认为,而今的龙煤集团“大到不能倒”,“它不仅关系到黑龙江的经济发展,同时数十万的职工队伍,也关系到全省的社会稳定。”
近日,龙煤集团又获得黑龙江省政府38亿元资金支持,加上自筹的23亿元,用于偿还今年12月到期的两笔总计58亿元公募债券。除此之外,龙煤集团尚存短期刚性债务规模达120亿元。
2015年9月19日,黑龙江召开专题会议,指出龙煤集团当前主辅分离等改革措施与企业面临的困难相比,力度还有明显差距。
2014年10月,龙煤鸡西、鹤岗、双鸭山、七台河四个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正式挂牌。四家单位由原来的分公司变为子公司,龙煤集团总分体制变为母子体制。
十年一轮回,2004年12月的组建后,这轮改制意味着龙煤集团“统一采购、统一销售”模式结束,代之以各子公司明确法人主体地位和自负盈亏的市场主体地位,意在“消除过去总分关系体制、机制弊端”,“下放权力,搞活经营,增强解危渡困能力和市场竞争力。”
正在推动的冗余人员的转岗分流,或是力度更为明显的改革措施。
爆炸当晚到次日白天,柳雪与近千名的矿工家属聚集在煤矿办公地,等待着救援者呼喊自己的名字——或者活着上来,或者命殒井下。
不幸的是,她的丈夫在爆炸中丧生。
柳雪试图淡忘这些回忆,“但太难了。”她一直记得,那天的自己蹲在零下30多度的矿井空地上,看着地面上一滩泪水凝固成冰。
龙煤集团后来赔偿她一笔钱,相当于她丈夫过去十年在煤矿上的工作收入。
这些钱,她时至今日一分未动。“还是(把钱)留给儿子吧,都是他爸爸拿命换来的。”
组建不久的龙煤集团,计划引入日本伊藤忠、韩国浦项、鞍钢、中煤、中国五矿、华能、黑龙江省电等7家战略投资者,预期2006年赴H股上市,融资200亿元以上。
根据相关规定,拟上市的煤炭企业3年内不能有重大事故。七台河此次特大爆炸事故,让龙煤集团首次上市宣告失败。
四年之后,龙煤集团重整旗鼓,通过国有股权转让成立龙煤控股集团,于2009年6月底获得中科招商创投近5亿元的投资后,上报相关IPO材料,预计通过上市等直接和间接方式,募集资金60亿元—100亿元。
悲剧再次重演。2009年11月21日,龙煤鹤岗分公司新兴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造成108人死亡。
龙煤集团旗下的四大煤矿大多拥有百年矿史,最深的矿井达到千余米。
“煤矿越往下挖,地质条件越复杂,安全隐患也就越大。这需要非常专业的技术人员对地质条件进行细致勘探,在开采之前形成详尽的地质材料。”了解龙煤集团上市历程的知情人士介绍,技术人员和地质材料都是龙煤集团的短板所在。
“四大煤矿在上市之前使用的地质材料当中,大部分还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他举例说。
龙煤相关主要领导人在自己的MBA毕业论文提到,安全隐患在龙煤组建时已经埋下,未能补齐的安全欠账多达17.7亿元。
与龙煤集团一样,矿井越挖越深的德国鲁尔区,上个世纪末开始使用技术机器人。机器人先行下井清理地质条件复杂的采区风险点,而后派驻矿工下井。
龙煤集团曾与德国相关企业有过接触,不知何故,未能实现先进设备和技术的引进。
一而再,再而三。败罢再战。三年后的2012年,龙煤集团又一次出现在证监会公布的拟IPO企业大名单中。
但是,幸运女神又一次吝惜了她的眷顾。次年年初,沪市新增终止审查企业中又出现了它的名字。
在这一年,龙煤集团还遭遇煤炭价格的大幅下滑,曾经的“拯救者”又变成“被拯救”的对象。
这家声名显赫的煤炭巨头,在业内人士看来本不至于沦落至此。
在煤炭黄金十年当中,龙煤集团多数年份利润过十亿元。不过,其组建时既定转型方向上的煤电和煤化工板块的业务占比迄今仍然非常小,煤炭生产销售独大导致其在市场低迷时经不起风吹雨打。
客观来说,三次谋求上市占用了龙煤的资金和精力,这使得它的转型长期处于暂停状态。转型重启时,煤炭市场的寒冬马上又来了。
“主观上,还有官本位思想作祟的因素。”黑龙江省国资委一位多次考察龙煤集团的官员说,“相对煤电、煤化工这种投资回报周期长的转型来说,直接收购煤矿更能快速见到效益。大家都想GDP增速快一点,政绩好看一点。”
2010年7月,龙煤集团投资四亿元注册成立新疆龙煤能源公司,通过收购、控股等形式掌握约5亿吨的煤炭储量,预计5年后帮助龙煤集团原煤产量增加至少1000万吨。
五年时间很快过去,龙煤的原煤产量依旧停留在五年前的数目。当下的新疆龙煤能源公司却陷入经营困境,其办公楼正在被龙煤集团对外出售。
期间,在导致东北地区750万国企员工下岗的国企改革后,东北振兴战略开始实施,从2003年到2012年,东北地区迎来快速发展的十年,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GDP增速在12%左右,超出全国平均增速两个百分点。
诸如龙煤集团这样的资源型企业,亦迎来产业发展的“强周期”。
依靠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在2008年迎来危机,中央政府次年出台的四万亿救市计划得以将危机暂缓。直至2012年,产能过剩与信贷收紧等问题陆续爆发,全国GDP增速跌破8%,至今还在一路走低。
与龙煤集团一样错失转型窗口的东北地区,经济数据惨不忍睹。2014年东北三省的GDP增速均列全国后五位。2015年前三季度,排名依旧如此。
五
王成报名了农垦总局的岗位,但他并没有追问,与龙煤集团几无瓜葛的黑龙江农垦总局为何愿意接收他们。
他不知道的是,这家黑龙江最大国企的改革,已是黑龙江省政府主要领导的重点工作之一。这便不难解释农垦总局等单位愿意出手接收龙煤数万职工。
自2012年开始严重亏损的龙煤集团,次年亏损不断扩大,并多次向黑龙江省政府呼救。后者随即向龙煤集团输血30亿元。
“虽说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但不管哪位地方主政者,都得想办法解决。”一位黑龙江本地学者认为,而今的龙煤集团“大到不能倒”,“它不仅关系到黑龙江的经济发展,同时数十万的职工队伍,也关系到全省的社会稳定。”
近日,龙煤集团又获得黑龙江省政府38亿元资金支持,加上自筹的23亿元,用于偿还今年12月到期的两笔总计58亿元公募债券。除此之外,龙煤集团尚存短期刚性债务规模达120亿元。
2015年9月19日,黑龙江召开专题会议,指出龙煤集团当前主辅分离等改革措施与企业面临的困难相比,力度还有明显差距。
2014年10月,龙煤鸡西、鹤岗、双鸭山、七台河四个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正式挂牌。四家单位由原来的分公司变为子公司,龙煤集团总分体制变为母子体制。
十年一轮回,2004年12月的组建后,这轮改制意味着龙煤集团“统一采购、统一销售”模式结束,代之以各子公司明确法人主体地位和自负盈亏的市场主体地位,意在“消除过去总分关系体制、机制弊端”,“下放权力,搞活经营,增强解危渡困能力和市场竞争力。”
正在推动的冗余人员的转岗分流,或是力度更为明显的改革措施。
镜鉴龙煤:唐钢如何分流两万多人
丙申已至,被蚀骨寒冬侵袭的企业不止龙煤集团,即便是山西焦煤、武汉钢铁这样的世界五百强企业,同样传出减员消息。
中国经济持续下行,钢铁、煤炭、水泥等产能过剩经营状况日趋恶化,几乎逼近全行业亏损地步。转岗分流、放假降薪、破产关停等名词频繁见诸报端。
亡羊补牢者有之,未雨绸缪者同样不缺。
这是另一个关于数万国企职工转岗分流的故事,之前发生在同样市场低迷的冶金领域。故事的主角是河钢集团唐钢公司(下称唐钢)。
河钢集团是全球第二、国内第一的钢铁集团,位于河北省唐山市的唐钢是河钢集团旗下子公司,同时也是中国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现有在册职工3.5万人。
自2010年下半年开始,唐钢每年有5000多名职工逐步离开总部厂区,向非钢产业转移。截至2014年,共转移1.7万人,预计到2015年共转移2.2万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唐钢下属单位为安置多余人员,开始创办依附于钢铁主业的餐饮业和服务业,这是唐钢非钢产业的雏形。由于缺少整体规划和长远打算,以及产权和账目不明晰,再加上管理混乱等诸多历史性原因,这些产业长期亏损以至难以为继。
现任河钢集团董事长于勇在担任唐钢集团一把手时,在2010年预见,产能过剩将是钢铁行业的“生死坎”,唐钢1800万吨的产能不可能再增加,现有产能不可能支撑起将近四万职工的人力负担。由此他提出向非钢产业战略转移。
2011年,唐钢完成主营业务收入623.67亿元,实现利税26.29亿元,所得利润9.31亿元。据中国钢协数据,次年全国重点大中型钢铁企业销售利润率为0.04%,钢铁产业整体步入寒冬。
唐钢之所以选择在“日子过得还不错时”向非钢产业转移,是因为于勇意识到,钢铁产业在2008年时已彻底结束仅依靠单一产品便可实现企业发展的历史时期,有赖产业链的延伸和资源的优化配置,以及由此带来的资源禀赋所构成的综合竞争力。做大做强非钢产业,系国内钢铁企业摆脱困境、实现生存发展的必然选择。
2.2万名职工从钢铁主业向非钢产业转移,这不仅需要20多亿元的人力成本,还涉及企业乃至社会稳定等问题。
唐钢给被转移职工的条件是,工作环境不变、待遇不变、身份不变。如果哪家非钢公司倒闭了,唐钢本部继续接收这些被转移去的职工。
非钢产业如何发展,同样决定着唐钢转型会否成功。2010年5月,唐钢提出了“做精主业、做大非钢、适度多元、持续创新”的非钢产业发展思路,明确了六大非钢产业群:钢材产品深加工、大物流、装备制造与工程技术、资源开发与综合利用、房地产、服务与教育培训,组建或新成立20个非钢产业公司。
唐钢在三年之后出台《非钢产业“后十二五”发展规划》,提出非钢产业在无缝对接主业,搞好服务与产业链延伸的同时,大力参与外部市场竞争,力争非钢产业的年收入在2015年超过钢铁主业。
将这一规划落到实处,则意味着唐钢非钢产业必须采取更为高效的市场化运作模式。
比如,内部挖潜。唐钢过去的各单位不管检修业务量大小,都设专门的检修机构。一方面,有的单位由于检修业务量小,检修人员平均每天工作量只有3个小时左右;另一方面,有的单位则由于检修业务量大,检修人员忙不过来,每年需要外部人员检修,支付高额的外部费用。
此次转型,唐钢将所属单位的检修业务进行整合,统一成立唐钢检修公司,负责公司各个单位的检修任务,一方面使得检修人员全负荷工作,一方面又为企业节省外部检修费用。
又比如,走出去寻找产品市场。唐钢气体公司成立于2007年,也是此次唐钢非钢产业转型的重要板块。过去,该公司的产品主要对内销售,后在氢气技改工程完成后,产量增加,急需用户。后在北京主动寻求机会,签订订单,使气体销售由唐钢内部走向北京市场。时至今日,该公司的产品外销率达70%左右。2015年上半年在液态工业气体市场持续走低的情况下,该公司实现利润6528万元,同比增长42%。
检修公司和气体公司只是唐钢转型的冰山一角。据《中国冶金报》报道,经过五年的战略转移,唐钢的非钢产业总资产目前达到200亿元,年收入近200亿元,销售额和利润正逼近唐钢的半壁江山。
“决不能盲目,还是应依托原有的钢铁主业优势,为富余职工找到新饭碗。”唐钢现任董事长王兰玉称,六大非钢产业群基本是依托主业向产业链的上下游延伸,没有完全脱离主业。
《中国冶金报》总结唐钢向非钢转型的经验称,除上述外,还包括“优化人力资源,最大限度盘活现有非钢资产,让闲置资产变成创效资产”、“在坚持产权明晰、自负盈亏、自主经营,成为独立法人的前提下,将非钢产业发展纳入唐钢中长期重点规划之中”等等。
另外,唐钢一方面向世界领先的钢铁巨头浦项学习“用最经济的原料和现有设备去生产最好的产品”,同时又根据自身资源禀赋,选择因地制宜的转型路径。
“唐钢虽然有着深刻的国企基因,但它向非钢产业的转型,相对来说更尊重市场规律。”一位了解唐钢转型的行业观察人士表示,其转型经验并非万能,却也有可供借鉴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