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的爱情》海报。
易中天影评:以前,我从不怀旧,从不。在我看来,那是老年人的事,而我还很年轻,年轻得就像野夫《1980年代的爱情》。
的确,1980年代是春意盎然的。那时,国家、人民、执政党、军队和知识分子都刚从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几乎无不有着只争朝夕和天天向上的少年壮志和情怀。在那百废待兴的时代,就连复出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充满青春活力,更不用说像野夫和我那样考试入学的大学生和研究生。
只不过,有的人有爱情,有的没有。
我属于曾经有过的。1980年代初,我在武汉大学读研时已为人父,但对野夫那一代人的爱情却并不陌生。因为在这个问题上,1980年代与1970年代没有太大区别,拥抱和接吻就已经算是胆大妄为。电话是公用的,约会是秘密的,没手机更没有短信和微信。如果写信,甚至还要称对方为同志,并在信中引用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现在想想真是好笑。见鬼,恋爱与革命何干!
但,与时代有关。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爱情,不能说哪个时代的爱情是好的,哪个时代就是不好的。爱情本身一样美好,不同的只在方式,只在风格。
1980年代的风格是克制。
克制是必须的。因为在那之前的70年代,恋爱几乎等同于犯罪。结婚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不过那叫“解决个人问题”(入党则叫“解决组织问题”)。既然是“解决问题”,当然要“依靠组织”,你恋的什么爱,又写什么情书和情诗?没看见《冰山上的来客》中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柳堡的故事》中的《九九艳阳天》都被列入了扫黄的黑名单吗?还是收起小资产阶级那一套吧!
我们真是无可奈何。
那么请问,爱,是可以和能够被剿灭的么?
希特勒来,恐怕都不行。
然而作为个体,却无法拿鸡蛋去跟石头较劲。
也只好暗度陈仓。电影《庐山恋》中那两个1970年代的年轻人相爱而不敢表白,便借口学英语,肩并肩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山呐喊I love you,China(我爱你,中国)!没错,他们当然爱国,只不过也爱对方。
了解这些时代背景,才看得懂《1980年代的爱情》,无论是书还是电影。
很少能看到拍得如此克制的影片。以《那人,那山,那狗》而让人肃然起敬的霍建启导演宝刀不老,坚持着自己一贯的风格。没有喧嚣,没有张扬,没有煽情,更没有故弄玄虚。霍导决不讨好任何人,哪怕是市场。他依然故我地倾注着心血,在不起眼的地方表现出深厚的功力。即便是男女主角在河边点到为止的一场戏,也没忘记在远处安排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养蜂人。
是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两位年轻的演员也朴实而自然。霍导用镜头说话,他们用眼神和没有表情的表情说话。我甚至惊异于他们居然能把父辈的爱情再现得如此真实。看来,不该忘记的就不会被忘记。刻骨铭心的记忆将按照生物界的自然规律以遗传的方式留存下来,任何自以为是的力量都无法将其泯灭,反倒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激活。如果这记忆还是集体的和时代的,就更是如此。
这不是怀旧,是纪念,是土家族的跳丧。
山花寂寞地开放着,叫春的猫儿依然恬不知耻。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关心两个年轻人的内心世界,就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表白。涌流的泪水只能各自悄悄地随着小河淌,从而各自完成各自的洗礼。在雨夜里,在火塘边。
激情克制地燃烧着,温暖而绵长。
时代总是要变的,把今天的恋爱方式变成1980年代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只有克制是成就艺术品位永恒不变的保证。因此,如果你是有品位的,或者希望有品位,那就去影院看看这部电影吧,只不过别带爆米花。
不知道利川那古朴的小镇会不会因此而成为新的旅游景点,只希望去到那里的人多少能有一点敬畏之心。你可以去怀旧,也可以去猎奇,但贫穷和苦难不该成为消费品。山野中孤独的村寨当然承载不起记录历史的重任,却并不妨碍我们对那些木楼老屋和袅袅炊烟心存一份谢意和谦恭。
也许,我不该说得这么沉重和伤感。
野夫说得对: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是我们可以挽留的。既然如此,那就用书中的一句话向1980年代告别吧:挥手依依,满臂都流淌着凛冽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