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独自坐在江边想寻短见,20多个人给我发来消息,关心我的生死。我非常感动,在江边哭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回来了。”
一名抑郁症患者给黄智生发来消息,感谢“树洞救援团”的温暖给他勇气活下去。作为树洞救援行动发起人,黄智生已记不清多少次收到患者的感谢信。
“我看到了他们的痛苦和绝望。”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终身教授、首都医科大学教授黄智生研究人工智能30多年,近些年,他尝试用人工智能技术找到有自杀念头的抑郁症患者,并成立了“树洞救援团”。截至今年8月初,“树洞救援团”给1436名有自杀倾向的人发出了“关心信息”,有效阻止了662人自杀。
深受抑郁症困扰的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曾说:“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而黄智生则以AI技术为棒,驱逐抑郁者心头的“黑狗”。
用机器人在“树洞”里找人
“我有抑郁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没什么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离开。拜拜啦。”2012年,一个南京女孩因抑郁症自杀身亡,她通过“皮皮时光机”发出的这条微博成了很多人的“树洞”。夜深人静时,他们来这里吐露内心的悲伤——“好累”“好想死一死”“感觉不到被这个世界需要”“想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躺在草原上,与世界告别”……如今,这条微博留言已超过153万条。
2018年3月,黄智生在网上读到一篇关于“树洞”的报道,发现“树洞”里藏着大量抑郁人群。为了照见在暗夜行走的抑郁症患者,黄智生开发了一款“树洞机器人”,它能巡视“藏”在社交媒体中的大型“树洞”,并自动筛出具有明显自杀倾向的人群。从001号发展到004号,“树洞机器人”抓取数据的准确率提升到了82%。
黄智生拟定了一个自杀风险分级标准,从0级到10级,级别越高,自杀风险越高。“达到6级以上,机器人会预警,我们才去干涉。”黄智生说。
每晚10点,机器人形成的预警通报推送给黄智生,收到通报后黄智生会立即组织救援者。“每天能发现大概10个有自杀倾向的人,但我们只能救两三个人。因为缺人,救不过来。”他说。
黄智生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研究人工智能30多年。自2008年以来,他所在的团队开始与中国团队就语义技术开展科研合作。随着研究深入,黄智生逐渐把目光投向了抑郁症患者。在与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定医院的合作中,黄智生萌生了用人工智能技术发现有抑郁倾向人群的想法。
很多人不理解黄智生,“你其实可以做更热的研究,发更好的论文,甚至挣更多的钱。”但黄智生说:“看到想要自杀的人,如果不去救,内心会很痛苦。”
004号“树洞机器人”准确率还有较大提升空间。“但我暂时还没有升级机器人的想法。技术上有价值的东西,未必对社会效益很大。”对黄智生来说,与其一味地追求机器人抓取数据的准确率,不如花更多时间和精力拯救已发现的轻生者。
关爱和重视比技术更重要
山东女孩小吴因感情受挫引发抑郁症,2018年4月底她发微博说要在五一期间烧炭自杀。正在筹备“树洞救援团”的黄智生得知消息后,非常焦急。他马上成立了救援小组,展开了第一次救援行动。
经过一夜搜寻,志愿者们找到了小吴的联系方式。在安抚小吴情绪的同时,志愿者每周给小吴送鲜花,陪她聊天,倾听她的烦恼。一段时间后,志愿者团队以为小吴好转并且放弃自杀念头时,却得知噩耗——2018年6月17日,小吴在微博上留下一句“Bye Bye”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次救援行动只让小吴多活了47天,这成了黄智生心头抹不去的悲伤回忆。“她用生命告诉我,救人绝非易事。我们觉得,她背后还有很多没有讲出来的故事。”他说。
黄智生说,机器人只能发现想要轻生的人,但发现后怎么做才能保证他们坚强地活下去,机器人并不能给出答案。“患者需要长期的陪伴,需要家人的关爱和重视,需要我们去倾听他们内心真正的痛苦。”他说。
此后,黄智生逐渐扩大了救援团队伍。最开始救援队伍中只有人工智能技术团队“单枪匹马”,现在有了医学团队、心理咨询师以及其他行业的爱心人士。
把患者救下来,和患者成为朋友,是黄智生后来总结出的“救人之道”。“在患者情绪崩溃时,志愿者会随时出现。”黄智生说,志愿者最长的一次陪伴超过1年,很多志愿者把自己亲手救下的孩子称作自己的“树洞宝宝”。
不过,也有志愿者由于整天接触大量负面信息,“情绪会崩溃”。为了缓解这种压力,黄智生建立了树洞行动快乐营和树洞关爱中心群,在群内鼓励大家分享“快乐的信息、快乐的事”。
黄智生说自己还没有崩溃,“也许是因为我内心比较强大吧”。
勇敢面对外界的质疑与误解
今年5月,“树洞机器人”监控到了甘肃姑娘小琴在微博上发出“死亡邀约”:“有人想一起跳河吗?”为了阻止小琴,“树洞救援团”志愿者李老师冒充自杀者,约定与小琴一起“赴死”,专门买票坐火车赶到跳河地点,最终成功阻止小琴和另外一个男孩的约死行动。
这是“树洞救援团”成立以来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救援。黄智生自掏腰包要给李老师报销往返路费,但李老师坚决不收:“黄老师每天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在‘树洞救援团’上,一分钱都没有,我怎么会收你的钱呢?”
去年,来自湖北的17岁小焕因情感问题抑郁自杀,被“树洞救援团”发现并阻止。今年,小焕成为了“树洞救援团”的一名志愿者。
“像小焕这样的孩子不少。如果患者情况稳定,我们会把他们拉进微信群,让他们通过自己的经历化解其他患者内心的痛苦。”黄智生说。
此前,一个高三女生联系到黄智生,想要成为“树洞救援团”志愿者。黄智生拒绝了她:“你还是个高中生,不行。”结果,执着的姑娘在高考后第一天就给黄智生打电话:“黄老师,我高考完了,不再是高中生!您让我成为志愿者吧,我也想救人!”
这让黄智生非常感动。“我看到了社会光明的一面,有一群温暖纯良的人与你一起拯救无助的生命。”
“但救人这件事也有风险,有时未必能成功,有时也会遭到误解甚至排斥。”黄智生说,“不过相比较拯救一条生命,这些质疑并不重要。”
截至2019年8月,“树洞救援团”已有500多人。而这支不断壮大的力量,成为黄智生坚持下来的最大动力。
唤醒公众对抑郁症患者的理解
一位患者曾这样形容自己的重度抑郁:你们知道我有多痛苦么?我就像双手双脚被捆结实了后被扔进海里,不断地下沉、下沉,海水的压强不断地叠加在我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直沉到深海。
在我国,每年约25万的自杀人群中一半以上是抑郁症患者。从时间上来看,几乎每20秒就有一人因抑郁症自杀。
黄智生说:“‘树洞救援团’最大的心愿,是让抑郁症患者感受到世上还有人在关爱他,同时告诉全世界,抑郁症真的是一种病。”
“抑郁症和癌症一样,是一种病。不同的是,癌症患者唤起的往往是同情,抑郁症患者却常常要承受周遭的不解甚至鄙夷。”黄智生感到痛心,很多人觉得抑郁症患者是“矫情”“吃饱了没事做”“胡思乱想”“装的”……
黄智生希望更多人关注抑郁症患者的故事,希望更多爱心人士加入“树洞救援行动”。“救不了人没关系,至少不要说伤害他们的话。”他说。
不少人邀请黄智生开班授课,甚至有一家线上医院找上门来,希望通过AI技术在网上向抑郁症患者推销药物和心理咨询服务。黄智生拒绝了:“抑郁症患者本来就已经很困难了,不能干这种事。”
在黄智生看来,除了理解和尊重,抑郁症患者最需要家人的关心和陪伴。“很多抑郁症患者背后都有一个病态的家庭,由于缺乏关爱,他们认为自己不配、不值得活在世上。”
“请保持自己内心深处的光,因为你不知道会有谁借此走出黑暗。”采访即将结束时,黄智生呼吁更多人加入“树洞救援团”。(文中抑郁症患者、志愿者、受助者姓名均系化名)(实习记者 代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