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期期末,有件小事令我感触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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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学生的作业迟交了两三天,发信息说了许多“惭愧、抱歉、对不起”的话,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简单给她回复了一句:××,你好,作业迟一点交没事,请勿在意。
没想到又收到一封她的来信,是半夜3点发来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胡老师:您好!也许听起来会有些离奇,但收到您的回信我确实是看哭了。有一种很温和的力量来自您的邮件,我由衷感动于得到原谅。这真的是在很郁闷很崩溃的复习周中,我听到的最柔和的鼓励……
看完这封信,我呆坐在桌前很久,想了很多。这个学生的“人生发条”拧得真紧!我知道,这届学生是真不容易,常有学生说在排队不太方便回答问题,又经常收到学生半夜两三点发来的作业,我还从作业中了解到有些学生在居家隔离数月的情况下坚持上课。我的回信只是一句简单平常的话,何以激起收信人那么大的情绪波澜呢?是因为上面列举的这些不容易吗?由“看哭了”“温和”“柔和”这些字眼,我觉得我能充分理解这位学生,当然也可能只是师心自用。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所处的舆论环境变得严厉、苛刻,常使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作为某种庞大的体系性力量的终端,一个教师如果选择严厉对待学生,对迟交作业者进行警告乃至威胁扣分,从程序上来说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这样做对学生的提高、长进有什么好处呢?除了使学生感到恐惧,感到更多压力,感到教师的权威,还会有什么用处?不仅我的性格不让自己这样做,我的理念也不允许这样做。我更喜欢一个宽容、宽松、自由惬意的教育空间——像“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样率性的空间。
而这样的空间正在慢慢收窄。舆论场上,汉语被声色俱厉、直不笼统地使用着,一种温和理性的人格和话语方式正在慢慢消隐。一个人可能会被寻章摘句地挑剔,“网民”群体挥舞着机械、粗暴的是非观,对个人的公共生活乃至私生活实施武断的裁判。一种力量像秋收的镰刀一样,准备收割走参差不齐的个体和活力。
这大概就是那位学生落泪的大背景吧。如果个体面对坚硬的大环境感到恐惧和无力时,柔和的力量当然就弥足珍贵了。如果把社会生态喻为土壤,柔和的力量就是水,如果土壤不能饱含水分,其中能生长的东西就很少,最终将变为沙漠;如果把社会生态喻为摩天大楼,柔和的力量就是可以让高楼摆动幅度达1米的阻尼器,没有这种设施,高楼将在风暴中损毁。
柔和的力量常常是最容易被牺牲掉的,因为它看起来无用,没法考核,不能显形,很难带来功利上的好处,说出来也不硬气。但柔和的力量却是一个社会的润滑剂,会使人感觉舒适、有温度。
我记得我们在课上一起读了余华的经典短篇《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傻子的名字被叫出,他的心动了动,他从床下叫出了自己的狗,然后狗被人勒死吃掉,傻子发誓以后谁叫他的名字都不答应。这篇小说展示了柔和的力量如何被愚弄、被剿灭,但也正是通过这种剿灭呼吁读者保存、传递柔和的力量,它正是从傻子被伤透的心上竖起一个质询:我们应该如此对待弱者和孤零零的个人吗?他们理应在一个理想的社会中得到呵护。柔和的力量,是真正的软实力,是一个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指标。
柔和绝不意味着徇私情、拉关系、当滥好人、不遵守原则,也不意味着该愤怒时不愤怒,该挺身而出时不挺身而出。柔和也绝不意味着纵容学生抄袭或听任学生对学习“缺斤少两”。柔和只是强调要关心规则、系统背后的个人,关注某种巨大的体系性力量之下的个体处境。柔和的力量,是对个体的尊重、对弱者的同情,是对他人处境的感同身受。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说过一句话:“如果说有一堵坚固的高墙和可能撞墙破碎的鸡蛋,我会永远站在鸡蛋一边。”柔和的力量就是在高墙面前尽力去善待鸡蛋的力量。所有好的文学都在教育人们要爱人、爱个体,尊重每种特殊性和丰富性,同情弱者,反抗对人进行异化的机制。
我们应该善待身边的人,无论是对亲人还是对陌生人,都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个体是组成社会的细胞,只有个体的幸福感充盈,社会才能真正成为健康的社会。
(作者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
《中国教师报》2023年04月26日第10版
作者:胡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