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16年,赵瑜的报告文学《药魔重创马家军》重见天日。
体制原因、发放奖金不公、禁药的伤害,都是马家军当年发生“兵变”的原因。一文 摄
对话人物
赵瑜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期观察体育领域,著有《马家军调查》等多部报告文学和纪录片。
对话动机
多年前名噪一时的马家军又成了舆论焦点,不过还是和兴奋剂捆绑在一起。
这源于作家赵瑜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中的一个章节《药魔重创马家军》,时隔16年后重见天日——当时,这篇3.5万字的文章因为敏感而在出版前被删除。
昨天,赵瑜回忆了当年被阉割掉这个章节的原因,对于药物给运动员带来的身体伤害和心理阴影,赵瑜讲述了诸多细节。
“不讨论、不出版、不转载”
新京报:“马家军”和“兴奋剂”一起又成了最近的舆论焦点,这来源于你的一篇调查。
赵瑜:这部分内容出自《药魔重创马家军》,这是我的报告文学作品《马家军调查》中的一个章节,共3.5万字。《马家军调查》第一次出版是1998年,发在《中国作家》上,当时马家军正在冲刺2000年奥运会,出于现实考虑,删去了这一章。
新京报:首发时删去禁药的章节,是受到什么压力吗?
赵瑜:这本书写成于1995年,当时马家军如日中天,连续几年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国家体委提出“向马家军学习”的政治口号,那个环境下,对马家军的调查是个敏感话题。尤其是禁药这一块,《中国作家》的领导觉得这本书是对马家军的一个全面调查,若发表禁药的内容,就会遮盖住其他问题,比如体制弊端等问题的深入讨论。当然也是出于风险考虑,主动把这章删了。
新京报:即便把这章删了,也给你和出版社带来很大压力?
赵瑜:1998年,马家军已经换了老队员,但仍是公众关注焦点,文章发表后,老马喊冤,辽宁体委发难,甚至惊动了北京高层。国家新闻出版署受命组成联合调查组,对作品真实性展开查证。
我和出版社都配合调查,心里并不轻松,但是我不怕,写作都是有根有据的,我把采访笔记和录音交给调查组。最后的调查报告证明,我文章的真实性没有问题。
新京报:据说这本书差点给你引来官司?
赵瑜:这本书火了后,老马喊冤,当时知名律师谷开来说要为马俊仁先生“申冤”,控告我和出版社,我和编辑们静候以待,但后来谷开来自己熄火了。
新京报:后来这本书传播广泛吗?
赵瑜:1998年,相关部门明令关于此书“不讨论、不出版、不转载”,连已经印刷的单行本也火线撤下。
2014年,陕西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这本书,这一章得以重见天日。但由于是书籍,也没有引起如今这么热的关注度,还是得益于新媒体。
“比赛打不上去不要紧,心里干净就行”
新京报:当时怎么想到去调查马家军?
赵瑜:我此前写过很多篇体育界的报告文学,在这个领域有些积累。1994年冬天,马家军“兵变”,核心成员王军霞等17人提交辞职报告,我很好奇,想写一本纪实文学,弄清事件原因,探讨体育体制的弊病。
新京报:当时花了多长时间,采访了多少人?
赵瑜:1995年春节过完,我就到辽宁采访,把马家军发迹的地方沈阳、辽阳、大连、鞍山等地都走了一遍。采访了马家军的主管单位、马家军的所有成员,包括司机、会计和队员的家属都详细聊了,然后再去北京采访,采访一共花了三个多月,秋天把稿子写出来。
新京报:采访有难度吗?
赵瑜:没有遇到很大难度。当时“兵变”是社会热点,教练马俊仁和队员都有倾诉欲,马俊仁委屈,觉得队员背叛了他,队员们长期担惊受怕忍气吞声,也想说话。
新京报:对于兴奋剂的调查,你向多少人核实求证?
赵瑜:关于兴奋剂这块,先后向我反映和证实此事的,有王军霞、张林丽、刘东、刘莉、张丽荣、马宁宁、王晓霞、吕亿、吕欧、王媛等老队员,任教不到半年的年轻教练李卫民谈了一些情况,队医张琦也表达了她的苦恼。
新京报:与教练相比,队员处于弱势地位,为什么敢和你讲?
赵瑜:中国奥委会反对兴奋剂的立场很明确,这给队员们提供了强大的保障。马家军的姑娘们被禁药深深伤害,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巨大压力。
有队员说,觉得这事儿特别严重,要讲就跟一个人好好讲,啥也不保留地讲,讲得细一点,最好写得真实全面点,告诉国家和社会到底发生什么,以后不要再犯。
新京报:王军霞当时是怎么表态的?
赵瑜:王军霞告诉我,“我们吃够了兴奋剂的苦,揭露它,并不是针对马导这个人,而是为了同伴不受这种苦。比赛打不上去不要紧,只要我们尽了全力,心里干干净净就行。”
“打了这针,你就成了一匹烈马”
新京报:你了解到的马家军使用禁药的情况如何?
赵瑜:据九名核心队员讲,头几年,马俊仁也没整什么好药,数量不多,效果也不明显。到1991年,马俊仁的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级,有口服的、针剂的,那阵子查得也不紧,就大量使用。队员们刚开始为了出成绩,并不排斥服药。但渐渐地,药物的不良反应出现了。
新京报:什么不良反应?
赵瑜:好些队员说话声音越来越粗,大多数队员得了肝病,有时疼得不能训练,睡不着觉,后来还听说以后可能不会生孩子,或者生畸形儿,别说没有男朋友,有男朋友人家也动摇了。队员们产生了抵触情绪,只要教练不监督,有队员就把口服药偷偷扔掉,但教练打针还是躲不过去。
新京报:马俊仁会给队员打针?
赵瑜:据队员们回忆,打针是马俊仁亲自操作的。老队员张林丽回忆,印象最深的就是马导常说这样的话:不打针你是一匹好马,打了这针,你就更成了一匹烈马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呱唧呱唧光知道往前冲啊!
新京报:1994年马家军兵变的主因是禁药?
赵瑜:“兵变”有多方面的原因,体制方面的、发奖金不公的,当然禁药是一个重要因素。由于吃药,姑娘们的内脏都得过病。马教练为了不让队员的内脏给他添麻烦,保证正常训练,让所有队员集体去做了阑尾切除手术。有的姑娘都有了轻生的念头。
新京报:你和马俊仁教练谈过禁药这个话题吗?
赵瑜:我与马俊仁多次交谈过,他并没有正面否认这一切,一提用药艰难,他就经常发出沉重的叹息。弟子们大规模离队,论打论骂论经济纠纷,老马还能对弟子们做出一些辩解,唯独大家提出今后坚决不再用药,老马就语言无力,思想工作实在做不下去。他反复念叨一句话:这个事你们说的有道理啊,有道理啊!
20年,举国体制病根未除
新京报:在你看来,这件事为什么在20多年之后还会引起大家的关注?
赵瑜:是因为人们对真相的关注,人们不希望被隐瞒,不希望受骗,希望无论是体育还是政治都能透明化、公开化、民主化。
新京报:你怎样看待马家军的崛起和没落?
赵瑜:提到马家军,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禁药上,有一种说法认为,马家军的辉煌是因为服用了兴奋剂,这种说法不客观。它的崛起是与教练和队员们的艰苦训练,优秀的训练方法分不开的。
新京报:现在国家对禁药管理得如何?
赵瑜:在马家军崛起的那个年代,使用兴奋剂并不是秘密,当时用药检查得并不是特别严格,在很多比赛项目中都有偷偷使用违禁药品的现象。随着中国越来越深入地参与国际赛事,中国承办了大量的国际赛事,对于药检非常重视,药检的规范化,透明化,严惩禁药,禁药这块有了很大的改善。
新京报:20年后,再回望马家军、兴奋剂,你希望给公众带来怎样的思考?
赵瑜:药物曾经给马家军带来辉煌,却最终给这批运动员造成重创。我会想,究竟是谁把马家军推到这一步的?马俊仁教练是有责任,但他同样是一个苦不堪言的受害者,他并不惧怕公平竞赛。是我国的举国体育机制和金牌崇拜症,一切向金牌看齐,从国家层面到公众,过分期盼体坛多拿金牌,只允许辉煌不能容忍失败,实际上,是人们共同把马家军送上了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咱们都有责任。
新京报:作为一个体坛的长期观察者,举国体育机制和金牌崇拜症目前有改善吗?
赵瑜:这些年,体育领域做了一些改革,但是一些根本性问题仍然没有改,比如对于金牌的过度向往,比如举国体制,对队员的严格管理,家长制的专制作风,虽然在足球和篮球等领域有一些改革,但对于能拿金牌的竞技体育项目,仍然没有放开,管理过于死板,队员压力过大,应该让体育回归到强身健体、友谊比赛的本质。
新京报记者 萧辉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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