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晚8点,贵阳,小雪,气温零下2℃。
王亮(化名)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禁不住地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把衣服拉链拉高。一双手在冷水中浸泡了一天的肿胀的手,紧紧攥着一张发皱的20元纸币。
这是高三学生王亮一天的劳动报酬,也是家庭唯一的收入。
看着5岁的妹妹和84岁的奶奶在好心人提供的房子里睡着了,王亮在黑暗中静默了一阵,转身带上门,继续在下着雪的街道上游荡。
春节前夕的网吧,即便在深夜依旧人声鼎沸,王亮找了个角落蜷缩着睡着了。
这是祖孙三人流离失所的第4天。
他们的家在不远处——已经被拆成了废墟,兄妹俩的父母也在这座城市的特殊区域——监狱。
最后一面
王亮抱着双臂行走在下雪的贵阳街头,外套只是一件棉服,他试图以抱着双臂并伴着急走的步伐抵御严寒。
他没有清楚的去向。
出门,沿着野鸭街进入金阳南路,半分钟后在金阳南路与金清大道的十字路口,他放慢了脚步,注视着不远处——曾经的家,已被施工护栏挡住,山坡上几台挖掘机正在施工。
“我的家没了,父母也被抓走了。”王亮喃喃低语,泪水止不住的打湿了双颊,严寒之下,他的脸庞冻得发红。
尽管不知所措,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1月28日晚上,母亲陈红接到了社区主任的电话,对方通知她次日到观山湖区公安分局拿判决书。
此前,因为房屋拆迁问题,陈红被取保候审。
王亮说,社区主任和母亲在电话中交流时他在旁边,记得对方说,“没多大回事,拿了判决书就能回来。”
29日上午9点半左右,陈红出门前告诉王亮,“把奶奶和妹妹照顾好。”
奶奶今年84岁,右腿残疾,常年拄着拐棍;妹妹年仅5岁,尚不懂事。
“下午1点40分左右,我接到观山湖区公安分局的电话,让我们赶紧去见我妈最后一面,说要把我妈关了。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王亮说。
王亮搀扶着奶奶带着妹妹匆忙出发,走了五六公里的路,到了观山湖区公安分局。
王亮看到,公安局门口有一堆熟人——同是原居住在二铺村的人。
“我妈和另外三个人一起被押了出来,妈妈带着手铐。”王亮哭了,“不是说好的拿到判决书就能回家的吗!”
陈红穿着红色的棉服,长发已凌乱,看到儿子和女儿跑了过来,顺手把判决书塞给了王亮。
“妈妈哭着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奶奶和妹妹。要替父母上诉,法院量刑不公。”
王亮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一共才两分钟,警方就强行把我们分开,把妈妈押上了警车。”
警车前,一家四口人,妈妈哭、王亮哭、妹妹哭、奶奶哭得昏厥在地。
流离失所
妈妈被警方带走了。
艰难的事接踵而至。
当天,王亮和妹妹及奶奶也失去了最后的住所。
由于接连欠了房东两个月共约1100元的房租,在听说母亲被带走后,祖孙三人在下午3点多也被房东赶出了出租屋。
“我整个人都是崩溃的,一直在不停的问:在这座城市,哪里才有我们的落脚之地。”一手牵着5岁的妹妹,一手搀扶着84岁残疾奶奶,王亮漫无目的地走在贵阳的街头上。
雨夹雪,严寒,阴冷……
天色越来越晚,5岁的妹妹开始哭闹起来。
他们走到了叫茶园的城中村的一户人门口,再也走不动了,饥饿交加,妹妹不停的哭闹。
“看着家家户户开始做饭,我想的最多的是世事无常,我原本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因为拆迁,家都没了,流落街头。”王亮说,他最坏的打算是睡在大街上,但年幼的妹妹和高龄的奶奶怎么受得了零度以下的严寒。
“如果再生病,钱都没有,怎么治病。”王亮偷偷的抹着眼泪。
他觉得自己要坚强,自己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妹妹不停的哭闹声吸引了附近熊先生。
就像找到了倾诉的窗口,王亮说出了一家人的遭遇和无家可归。
熊先生说,那天他正准备出门办事,碰巧看到王亮祖孙三人在寒风中,场景甚是可怜,“两个小娃还有一个残疾的奶奶在这路上走着,是谁看到了都要去问下怎么回事。”
熊先生给祖孙三人提供了一间房屋,并提供了热乎乎的面条和菜。
“这个社会好人还是多。”高三的王亮经过家庭变故,已懂的了人间冷暖。
房间里的墙漆早已脱落,墙面贴满了报纸,一张1米2左右小床几乎占了房间的一半,一个烤火暖炉正在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虽然对于祖孙三人来说房子显得狭小拥挤,但王亮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至少妹妹和奶奶不用睡在大街上。
饥寒交迫
离奇的遭遇,现实的困境,就像一把枷锁,狠狠的套在了王亮的身上。
让祖孙三人感到温暖的是,街坊邻居都在惦念着他们,每到饭点,附近的陈阿姨都会到祖孙三人临时居住地,给他们提供已做好的饭菜。
“父母都在监狱,这一家老小怎么生活,总不能看着他们一直挨饿,能帮就帮。”陈阿姨说。
但现实就如同天上飘落着的冰冷的雪。
1月30日,贵阳飘着雪,奶奶病情加重,王亮已身无分文,只有让奶奶卧床休息。
生计已经难以维持下去,王亮曾想过出去乞讨,强烈的自尊心一直和现实之间不停的发生着矛盾,“行。不行。”
身无分文,王亮再次带着5岁的妹妹游荡在贵阳的大街上。
妹妹开始哭闹起来,他一把抱起妹妹,边走边哄,走到一家餐厅门口时,体力已严重透支,带着妹妹坐在了餐厅的门口,望着飘飞的雨雪,他脑子里一句话不断重复——“如果爸爸妈妈在该多好。”
午餐完,王先生看到了蹲坐在餐厅门口的王亮兄妹。
“我感到很惊诧,这么冷的天,两个穿着单薄的孩子坐在这里,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家里父母难道不管一下,让两个孩子在流浪街头。”王先生告诉上游新闻(全国爆料热线17702387875)记者。
王先生将兄妹俩带到旁边的餐厅,王亮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将自己这几天的遭遇边哭边说。
听完兄妹俩的遭遇,王先生一股血气上涌,打开钱包,一股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王亮。
这些钱对王亮来说只够解燃眉之际,更重要的还是需要找份工作来维持家里生计,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还是个未知数。
几经周折,王亮在附近一家洗车行找到了一份洗车工作,每天20元工钱,包吃。
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每天12个小时的工作,但他毫无怨言,能填饱肚子,每天还有工钱拿,这对于已经没有经济来源的祖孙三人来说,算不错了。
不过,这份工作短暂的只有三天。
春节到了,老板关门回家过年了。
唯一的经济来源又断了。
诈骗悬疑
遭遇人生第一次失业的王亮,又一次走到了金清大道旁的二铺村。
他想理清头绪,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二铺村,王亮一家人在此生活了10多年。
至少在2015年3月24日之前,王亮生活在一个温馨的家庭中,包括开长途客车的父亲、做家庭主妇的母亲,腿患残疾的奶奶以及与自己相差13岁的妹妹。
3月24日,星期五,王亮埋首于书堆中。
“我突然接到电话,说我爸爸王朝兵被拘留了。”王亮说,为人和善,工作勤恳的父亲为何会突然被抓,这对他来说很难理解。
从父亲被抓的那一刻开始,母亲陈红开始四处奔走试图救出被拘留的丈夫。从母亲的口中,王亮大概知道父亲被抓是与家里两栋要被拆迁的房子有关。
刚上小学时,王亮随家人搬到了贵阳市观山湖区二铺村,在这里,王亮的父母修建了一栋三层楼和一栋四层楼的房屋。
“在我们刚搬来这里时,周围还没有什么房屋,后面几年里在这里修房子的人越来越多,慢慢也就形成了规模。”王亮说。
2014年,根据观山湖区的城市规划,王亮家所在的片区被划入拆迁范围,王亮家也进入了拆迁赔偿的环节。
一切似乎在顺利的进行着,王亮一家人按规定搬出要被拆迁的房屋,赔偿金也拿到了手。但是,王亮的父亲却被抓了,赔偿金也全部被没收。
一夕之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王朝兵被拘留两个月后的5月26日,母亲陈红亦被刑事拘留,同天被取保候审。“从取保候审出来后,母亲开始到处找律师咨询,找政府要说法。
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陈红不断花高价找律师咨询,家里的十几万存款所剩无几,原本家里的两栋房子也被拆除了。
此后,一家四口租住在附近村民的房子里,用母亲打工所赚并不多的钱勉强支撑着。
直到母亲这次入狱,王亮翻阅判决书,才知道了父母因何入狱。
编号为(2015)筑观法刑初字第307号的观山湖区法院刑事裁决书载明:
“经审理查明,2014年至2015年期间,被告人陈红、王朝兵为使二人位于贵阳市观山湖区二铺村的自建房能得以拆迁赔偿,以货币交易的方式购买‘户头’。”
法院认为,被告人王朝兵、陈红虚构事实,骗取国家拆迁款580670元,数额特别巨大的行为,已构成诈骗罪,应依法处罚。
王朝兵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处罚十万元;被告人陈红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3万元。
不过,在这份判决书中,有6名被告人,3位辩护律师,但判决书中没有一句辩护词。
“我想不通,这房子本就是我家的,拆迁赔偿给我们不是应该的吗?我爸妈为什么会去买户头?本来应该给我们赔多少钱,买户头后又赔多少钱为什么判决书里都没写,就直接说我爸妈骗了50多万?”18岁的王亮心中充满了无数疑问。
春节来了
2月3日,洗车行的门关了。
王亮知道,自己的唯一的经济来源又断了。
“大家都要过春节了,这个春节我们该怎么过?”王亮低喃了一声,思绪渐渐飘远,如果父母都还在家,香肠腊肉早已熏好,并开始布置年货。
王亮告诉上游新闻(全国爆料热线17702387875)记者,2015年春节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在温暖的被窝里被奶奶喊醒,帮着父亲在家里做大扫除,在厨房里给妈妈打下手,陪妹妹坐在客厅看动画片,和朋友一起去放炮仗,除夕夜一家人围坐在桌子上,吃着妈妈的拿手菜看着春晚,一群人笑语连篇。
又一个春节来临,幸福生活已被360°颠覆。
王亮的奶奶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20元、3张10元的纸币,这50元钱还是好心人前一天给的他们。
王亮曾前往当地社区寻求帮助,“每次去,社区工作人员都说很快补助金就会下来,可是这么多天了,我们祖孙三人都流落街头了,也没有给我们任何帮助。”
上游新闻记者曾跟随王亮前往社区,社区工作人员拿着印有王亮家庭情况的说明,表示其他程序都已经通过了,就差领导签字了,并承诺补助金年前一定会发下来。
4日,距离猴年春节还有3天。
王亮接到了社区的通知,“说是给社区困难户的救济。让我签字,拿了米、油、水果,还有3000块钱,每签一个字,拿一样东西,他们都要拍照。”
王亮和很多同龄人一样,有着自己的梦想。不过,现在这个梦想,由于家庭的变故,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
“以前总想考个外省的大学,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说学财经类的好就业,我一直都想读财经类专业。”王亮的眼睛里充满着向往。
王亮担心自己会辍学——如果目前的状况不能改变的话。
“妹妹才5岁,幼儿园读到一半就没读了,再过两年就要读小学了,父母不在,家里只有我一个劳动力,我必须担负起整个家庭的责任,赚钱是我现在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至少要让一老一小能够吃饱穿暖。”王亮在迫切地给自己的家庭找出路。
获刑入狱的父母是他最大的牵挂。
他打算给父母讨个说法,上诉书已经在2月2日递交到了法院。
但他不知道这场官司能不能打的下来,因为没钱。
(上游新闻记者 张曼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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