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9日下午的活动。现实、屏幕、海报,三个袁腾飞,哪个更真实?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图)
“如果我知道视频要放到网上,就不允许录像了。”
“《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个名字,我很震惊。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让他们这么叫。”
“当时确实有很多是信口开河。他们都希望我回到精华学校录视频那个状态。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三年沉寂,两年低调复出,“最牛历史老师”袁腾飞回来了。尽管他已不再是一名历史老师。
面对南方周末记者,他坦承自己那段走红又惹了麻烦的人生。有反思,有检讨,也有一些东西未曾改变。
保安人员普遍比较紧张。这场活动在之前电话报名时,就要登记真实姓名、手机号码、身份证号码,在现场再验明正身。
2015年11月29日下午,北京南锣鼓巷一家会场,袁腾飞的第一次粉丝见面会在这里举行,谨慎而低调,只接受了大约100名报名者。
高个、平头、神情略拘谨的袁腾飞从人群中经过,走上前台,粉丝们发声喝彩。
还是那一口清晰、坦诚而略带油滑的京腔儿,还是习惯性眯上右眼的经典表情,这个人跟几年前风靡全国的“史上最牛历史老师”视频中,没有多大的差别。
尽管他如今所讲的历史,已经不再是那么容易惹事儿的内容。两个小时的时间,他漫谈了一部俄罗斯电影《无畏上将高尔察克》。赞叹电影对历史真相的考究、道具使用的准确,批判中国的“神剧”……最后,他使用了这样的评语:“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这句话,曾出现在他的代表作,《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的自序里。
见面会的票价不菲:399元。经纪公司的负责人牛博杨说,这个价格完全是拍着脑袋定的。由于规定的报名者数量太少,这些门票钱还不够场地成本。“收门票的话也能阻挡一些人。谁肯花399元来骂你呢?”
他已经不是老师了
袁腾飞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去他家里采访的要求,“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家住哪儿”,把地点定在他的公司,东北四环一栋小别墅里。
办公室不大但简洁雅致。书橱一侧,挂着一幅张大千的观音图,不是真迹,画前摆着岳飞的塑像。袁腾飞焚香三炷,青烟袅袅在房间升腾。
“总有媒体问我,你的历史观是什么?这都把我吓尿啦!我就是把段子讲出来,大家爱听,就得了。”
几年过去,世界已经不是他的了。快递小伙子敲门进来,疑惑地看着他,态度极陌生。有个快递,是给……袁腾飞?“对对,那谁,帮我接一下。”他喊工作人员。
这里是两家公司的办公场所,他担任其中一家的“文化总监”,另一家公司的“首席内容官”。其实都是代言人性质,具体事情都有人操办。
他已经不是老师了。
“37岁上百家讲坛接触社会,39岁从学校辞职走向社会,41岁开始创业。”他如此总结自己的前半生。
2008年他讲课的视频被发到网上,一夜成名;2010年,他惹的麻烦达到高潮。
海淀区政府网站出现一封投诉信,举报他为“历史唯心主义者”;他的社会活动因不断有人打电话来威胁而被迫取消,还有人找到他上课的学校,要他“必须给全国人民公开道歉,并到相关法律单位认罪”。搞到最后北京警方不得不发表声明,表明“我们没有抓他”。风口浪尖之中,南方周末记者连续拨打他的两部手机,都无法接通,“当时我是躲啦”。
躲到第二年,他给海淀区教师进修学校写了辞职申请。“因为身体原因,长期糖尿病,无法坚持工作,需要休养”。两年后,批了。“其实我是早就想出来干,只不过那档子事给了我一个借口。我出来也饿不死了,你们也不想要我了。”
这三年,他读书、听京剧、逛古玩市场、跟和尚老道谈经讲法,体重一度飙升到170斤。
这三年,他的书,《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还在卖着,从书店到地铁口。媒体也偶尔有采访。他自我总结:我只是赶上了历史热的一个尾巴。
早在2009年,上海师范大学教授、宋史专家虞云国发表过一篇近万字的文章,在一一列举了袁书中诸多硬伤之后,也批评了他的历史观与价值观,认为《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个书名“画龙点睛地凸显了对历史的轻佻与侮慢”。袁腾飞知道这篇文章,但没有作任何反驳。“我不是学者,我跟他们不是一个行业。我就是个讲段子的。”
他还是关心时事的。2015年12月5日晚上一个饭局,他让一个朋友把衣服反过来穿,摆个闭目合十的姿势,拍下照片发了条朋友圈:“发现朝阳区散养仁波切一只”。逗得满桌哈哈大笑。
他是个好玩但深居简出的人。那个朋友——风行网原创中心总监侯志辉评价他。“会照顾家人,不怎么出来玩。”
到现在为止,但凡袁腾飞晚上有饭局,一过九点半母亲就打他的电话:你在哪儿呢?跟谁呀?安全不安全?
这是从2010年开始养成的习惯。
担心似乎又没有多大必要。袁腾飞说,他是个不会与任何人发生冲突的人。“我不解决学习态度问题,我只跟愿意听我的人聊,我没有义务改造你的思想。”
这么多年来,他只有一次有惊无险的遭遇。那是2012年他“隐居”期间,一次到广州签名售书,一个戴着旧式军帽、背着军用挎包的老人排着队上来,递给他一张纸条。助手接过来看了一眼,啪地合上。签售会后,赶紧拥着袁腾飞从侧门走了。
纸条上写着:请问袁老师,是什么原因使中国历史上盛产汉奸?
当时确实有很多是信口开河
袁腾飞的正式“复出”,在2013年4月。标志就是再度放出视频。
沉寂的三年,他主要做了一件事:录制一款叫《腾飞五千年》的视频,讲古代史。
“主要是觉得他讲得好、有价值,也觉得不该让一个好老师废了。到2013年录制了几百期,我提出不能这么录了,都压箱底了,赔钱赔得太多。”牛博杨说,袁腾飞觉得“复出对他也是有利益的,失败也无所谓”,就答应了。
两个月后,他们跟优酷网谈妥了,袁腾飞的视频开始上线。第一天100万点击量,第二天200万。
“当时我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的视频在媒体上推出来。”牛博杨做过调研,主要喜欢袁腾飞视频的人群,19岁到39岁之间的超过60%。“我们不违反法律法规,也就不担心存在什么风险。”
2014年末,优酷又跟袁腾飞签了一款节目,《袁游》,到现在正好一年。这是一款现场节目,袁腾飞和节目组去一个个历史故地,现场解说。
这节目评价还不错,袁腾飞也有兴趣,但跟当年在课堂上录视频相比辛苦多了。历史故地基本都是公园性质,游人如织,既干扰拍摄,又影响他的解说。他们只能化装成游客分批进去,录几句就赶紧换地方,经常在大风里一站就是一天。“太辛苦,体力付出太大。早知道这样儿我就不签了。”在见面会上他如此自嘲,满场笑声。
“早知道”,是袁腾飞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访谈时的高频词。这些年,他显然经过了无数次反思。间或露出一丝悔意。
在这个时代爆红,缘起于他对这个时代的不了解。早知道那些为精华学校招徕生意的讲课视频放到网上会产生几千万次的点击量,他一定不会同意录像。“其实当时除了我的视频,还有另外一个老师的。他教语文,后来心理脆弱经不起骂,他要求给撤下来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优酷是什么。”
与他相交近30年的大学同窗,现北京四中国际学校校长石国鹏说,袁腾飞从大学时就很淡泊,除了看闲书没别的爱好。一门《老子道德经研究》是他修的时间最长的课,足足三年半。走红、惹麻烦,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得,意外之失”。
南方周末记者谈起虞云国那篇对他的万字批评,他的回答是:“凡是他说我史实不对的地方,我都认。但他要是说我观点不对,就很扯了。那个书名都不是我起的。”
“轻佻”,这也是他对《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个名字的评价。“第一次和民营书商打交道,没经验。我很震惊。如果我知道肯定不让他们这么叫。这不是招人烦吗?”
其实他也检讨,主要责任在他,在于他对互联网不了解也不习惯。对方早已把书名和封面发到他的电子邮箱里审,他却一连半个月没上网。他的本意是叫《袁腾飞趣说中国史》《袁腾飞趣说世界史》一类。但不可否认,这个轻佻的书名更能促进销量,也更符合他当时给世人留下的印象。
“当时确实有很多是信口开河”。谈起对“宋要武打死了七个人”这个早已在网上被诟病多时的视频片段,他承认。
为什么呢?袁腾飞说,自己当时那种讲课风格是为了吸引学生,并不是因为知道面前有一架摄影机。“你是为了‘哎,哥们儿别睡了,乐一个’!”
2015年“十一”,他被请去杭州参加一个活动,顺便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访。一位女记者让他坐在一间教室里,问:重新回到教室,你感动吗?
他愣了。
“我干嘛要感动?历史课在基础教育学科被边缘化,属于平时没人搭理,考试跟你要分的角色。理科班不考历史,你讲课学生都觉得是在耽误时间,还不如多做俩数学题。(老师)一点儿尊严都没有。最后一节课,上完扔下粉笔我就蹿了。”
那个状态根本不可能了
做历史老师似乎是他的宿命。
10个月就会说话,从小听历史评书,他一心要考历史系。高考那年,北京只有六所大学有历史系,高不成低不愿,正好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可以保送。
袁腾飞现在的主要工作,其实是录音频段子,跟评书差不多。这是一款名叫“循迹”的App,可以上传各种跟地点有关的音频段子。萨苏、史航、何云伟等一帮名嘴都在,但他们录的音频,加起来也不如袁腾飞一个人多。他是这款App的头牌。
在这款App的个人介绍中,他给自己写的代表作品是《腾飞五千年》《战争就是这么回事》等书,没有《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它已经改名为《这个历史挺靠谱》,再版时经过了修订。
截止到2015年12月15日,他已经上传了1270个段子。钓鱼城、颐和园、逍遥津……每一段几分钟。他说得很谨慎,就事论事。
“他们都希望我回到精华学校录视频那个状态。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是你主动避讳了那种状态,还是别人不找你了?
“说句实在话,激情也过去了。吃一堑长一智。环境也不一样了,你还要讲什么呢?(要想再红)除非再出个大事,不过那后果也不好预料。我不想大红大紫。”
当年批判袁腾飞的学者虞云国,2014年末接受媒体访谈时,又专门谈了《这个历史挺靠谱》。
虞云国认为,袁腾飞的走红,表明“我们主流历史教育的溃败”。
“我编中学历史教材时,就有规定,不允许说岳飞是‘民族英雄’,只能是‘抗金英雄’,非常可笑,是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结。我们说‘民族英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英雄,不是什么汉民族的英雄。框架限制太多,而袁腾飞就能直接讲述,大家就觉得你历史课不敢讲真相,袁腾飞敢讲。当然,他在讲课方式上也很抓人眼球。”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他说。
他的另外一个观点是:历史的入门性讲座或读本有着广泛的社会需求。
戏说历史并非袁腾飞首创。民国史学家黎东方被称为现代讲史的第一人,1944年在日本飞机轰炸的间隙坚持讲中国史,门庭若市。“他在剧场讲历史,收的门票要高于说相声的,不然觉得有辱斯文。”历史作家崔金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袁腾飞惹的争议,“督促我们在创作过程中尊重来源,规范史料,再形成个人的风格。”
历史作家张宏杰也在“循迹”上传历史段子,他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自己2009年报考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时,导师葛剑雄问六个研究生,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直接诱因是什么?只有张宏杰一个人答得出来:因为清政府虐待战俘。
“新中国成立后30年对传统文化的断层,导致物极必反,历史寻根”,1972年出生的张宏杰发现,他的朋友圈里很多同龄人,如今的历史观是“颠覆性的”。经常转发一些与他们年轻时接受的教育截然相反的历史文章。
“历史学确实能够塑造公民的意识形态和世界观”。一位受到学生追捧,被称为“X省袁腾飞”的大学历史教师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邮件,阐述自己的历史教育观点:总体而言,现在的历史课本、历史观还是在进步,“基本已经抛弃了阶级斗争观、乌托邦的历史观,现代化史观、进步史观是主流。”
历史教育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养成这样的现代人:他们有常识、有辨别、有公民心。“他们不轻易激动,不轻易泪流满面。如果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就算及格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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