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5日晚上6点半,在浙江宁波冬日的寒风里,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和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焦急地互相搜寻。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两个女人的眼泪同时决堤。冲过熙攘的人群,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褐色眼睛的主人叫莫莉萨诺(Molly Sano),来自美国西雅图,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大女儿继承了她和丈夫金色的头发,小儿子的脸庞却与对面的黑发女人有几分相像。
莫莉从未想过会如此顺利地找到这个素未谋面却无比熟悉的女人。
在过去的1年零8个月里,莫莉和丈夫一直在试图追寻她的身影。他们仔细地收集起哪怕一丁点的线索,在大洋彼岸拼凑着她的模样。几经努力,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块儿。
“我真的舍不得,我是真的舍不得。”莫莉面前的这个女人,哭得不能自已,用双手紧紧地握住莫莉的右手。几年前,这个女人遗弃了自己的儿子,她刚刚知道,孩子后来被送到了福利院,随后又被远在美国的莫莉收养。
当两个母亲正在倾诉的时候,她们共同的儿子龙淼,正在9000多公里外西雅图的深夜,和姐姐米拉睡得香甜。
相信我,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在说,你应该去找他们
这一场千里寻亲缘起源于一封信。
2014年5月的一个早晨,莫莉接到了来自美国收养机构的电话。“我在这一行工作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一封信,其他的顶多是在小纸条上留下一两句。”工作人员的声音略带激动,“相信我,这里的每一句话都在说,你应该去找他们。”
那是莫莉把养子龙淼接回美国的3个月后,这个30岁的年轻妈妈想起来,她曾通过收养机构,向龙淼原在的宁波恩美儿童福利院索要更多的资料。
一封信的扫描件传了过来。在这张A5大小的格子纸背面,黑色的汉字爬得密密麻麻,还有好几处涂抹错字的痕迹。龙淼被人发现时,这封信出现在他的襁褓里,是孩子的亲生父母所写,字迹歪歪扭扭。
他们给了孩子黄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和漂亮的眼睛,却没能给他丁点儿正常人的听力。
字里行间满是悲痛和绝望。大儿子天生失聪,医生说要做人工耳蜗,可是他们的条件很差,“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龙淼出生后,竟又同样失聪。亲生父母在信里乞求:“求求你们,救救这可怜的小生命吧。”
从那一天起,莫莉和丈夫就决定,寻找大洋彼岸这对陌生的中国夫妻。
1月12日,莫莉第二次来到宁波。
莫莉上一次来到这里是在2014年2月,来接养子,一名被遗弃在宁波一个小区门口而后被送到福利院的聋人弃儿。以入院的年份生肖为姓,孩子被福利院取名为“龙淼”。
莫莉是一名手语翻译,丈夫是一名聋哑人。他们听力正常的女儿米拉出生后不久,莫莉开始为她寻找一个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他们希望是一名聋哑儿。
“在美国的聋哑人社群,收养孩子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我们家里已经在使用手语了,又有这么多的聋哑孩子需要家庭,不如就收养一个。”莫莉说。
像莫莉夫妇这样来中国收养残疾儿童的美国家庭不在少数。自1992年对海外开放儿童领养政策以来,中国已经成为国际最大的送养国之一。目前,美国家庭共领养了数万名中国儿童,其中约有八成是特殊需要儿童,包括先天残疾或出生时患有严重病症。
就在莫莉张罗着收养孩子的同时,宁波恩美福利院决定为龙淼提交涉外送养的申请材料。龙淼被诊断为双耳极重度感音性聋。
在这个收留着200多个弃婴的福利院,几乎没有健康婴儿。
“他就是我的儿子!”2013年7月,在网页上看到淼淼的第一眼,莫莉心里“咯噔”一下就爱上了他。
照片上的淼淼穿着黄色的衣服在地上爬,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小嘴微张,嘟嘟的小脸蛋可爱极了。断断续续地看了好长时间,还从来没有哪个孩子让莫莉有过这种“被击中”的感觉。
终于在2014年,莫莉到了宁波。
见到龙淼之前,莫莉按家族沿用“本(Ben)”的习惯为他取名为“贝内特(Bennett)”。身为聋哑人的丈夫克里斯,还给儿子起了一个手语的名字。在为淼淼录制的视频里,他把右手放在脸颊边,中指和拇指捏起,像是在捋小猫的胡须,模拟淼淼的中文名字发音。
“你好,喵喵,我是爸爸。”他无声地跟儿子打招呼。聋盲人士可以做任何事情,这个病不会限制住儿子的未来
一晃两年就要过去了,龙淼已经完全适应西雅图家中的生活。莫莉说,聪明的他学手语很快,现在已经能与家人、邻居顺畅地交流。
莫莉有时会给快3岁的儿子看他在福利院时的照片,孩子会皱着眉头用小手熟练地比划着问:“爸爸妈妈你们去哪了?姐姐去哪了?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那时候正在找你,一直在努力地找你呢。”莫莉和丈夫一遍一遍安慰他,“找到你之后,我们就接你回家了。”
这样的幸福时光没有持续多久。
去年圣诞节前一天,莫莉接到儿子主治医师的电话。医师向妈妈宣布了一个不好的消息,龙淼被查出患有罕见的遗传性疾病——先天性聋视网膜色素变性综合征(Usher Syndrome Type IB),又称“乌谢尔综合征”,并且是最严重的一种。10岁左右会出现视力障碍,20岁左右就可能完全失明,目前的医学水平对其无法干预。
“我宁愿她是在圣诞节过后而不是圣诞前一天告诉我。”莫莉苦笑着打趣说。
这个年轻的妈妈接触过很多乌谢尔综合征患者,对症状多少有些了解。听到医生的宣判时,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当这个病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时,真的很难接受。”莫莉泪光闪闪,“很难接受去看自己的孩子挣扎、摔倒,晚上跟他聊天然后发现他看不见我了。”
丈夫克里斯得知消息,镇定地抱紧妻子:“没事,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可以让他做得更好。”
莫莉认识的乌谢尔症患者中,有人拿到心理学博士,有人自己开公司,有人是波音公司工程师,有人毕业于哈佛,在华盛顿当律师。“当然,也许不能当消防员。”这个外向的金发女人又眨着眼睛补充了一句。
夫妻俩相信,哪怕又失聪又失明,儿子依然会很强壮,很聪明,会拥有一切他想要拥有的东西。
“在美国这是可能的,聋盲人士可以做任何事情。”莫莉说,“这个病不会限制住我儿子的未来。”
不过,这个年轻的妈妈也深知,要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就像她“在事业上很成功”的丈夫一样。同为聋哑人的丈夫克里斯,是微软的高级工程师,本身就是给儿子的绝好示范。
美国现今的环境也让莫莉增加了些许放心。上世纪90年代初,《美国残疾人法案》通过后,全国残疾人在就业、服务以及环境无障碍、信息无障碍和交通无障碍等方面的平等权利有了进一步的保障。
“乌谢尔综合征的确诊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世界末日。作为一个妈妈,你总是希望你的孩子拥有一个容易一些的人生。他已经有一个艰难的人生了。”说着,莫莉的声音又哽咽了起来,“他才不过3岁,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不幸的事情了。”希望能够让亲生父母看到,孩子现在很聪明、很健康、被爱着、过得很好
儿子的夜视能力逐步减弱,看妈妈有些模糊。莫莉希望,儿子在失明之前,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亲生父母,留下一些视觉印象。
通过儿子亲生父母留下的信,这个年轻的妈妈还知道,儿子还有一个亲生哥哥。鉴于乌谢尔综合征是遗传性疾病,儿子的哥哥有可能也有病,需要尽早去检查。
一场漫长的寻亲开始了。莫莉给福利院发过邮件,打过电话,又通过朋友,联络到宁波的一个热心人。当地媒体帮忙联系了当年接案的派出所,还找到了当年发现龙淼的小区保安。在寻亲的一路上,淼淼的亲生父母的形象在莫莉脑海中愈发清晰。
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派出所的一名警官打趣说:“我们领导一听说寻亲这个事,第一反应是‘是不是查出病了,美国家长想要把孩子退回来?’”
1月12日,莫莉再次来到宁波。为了这次出行,她提前半年就订好了打折的机票和酒店,还预约哥哥做她的旅伴。身材娇小的她和哥哥一人背了一个巨大的登山包,从西雅图飞了10个小时到上海,又转高铁抵达宁波。
在宁波,莫莉一一拜访了这些帮过她忙的人,并详细问了儿子被发现前的细节。
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莫莉一边流泪一边说:“如果找到了亲生父母,我想告诉他们,我们并不怪他们。我们理解他们,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无力照顾淼淼。希望能够让他们看到,孩子现在很聪明、很健康、被爱着、过得很好。”
转折在两天后发生。一名当地记者联系到了宁波大学附属医院听力筛查诊断中心,那里承担宁波所有新生儿听力异常的全面检查工作。也就是说,宁波出生的婴儿,只要听力有问题,都会去他们那里做检查。有一名医生找出了龙淼当时的病例。按照记录中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对方正是淼淼的亲生父母。
生母与养母见面后抱头痛哭。片刻后,龙淼的亲生母亲挣扎着向莫莉跪下。
龙淼的生父和生母当年在宁波打工。因为大儿子失聪,他们想再生个儿子,希望他长大了能照顾哥哥。第二胎生下来是个女儿,第三胎就是龙淼,也被诊断出失聪。
医生建议给小儿子装人工耳蜗,不然会耽误孩子。而他们当时浑身上下只有600块钱,“5年都挣不到装人工耳蜗的钱”。
夫妻二人决定把孩子放到高档小区附近,希望被有钱人收养。在送儿子走之前,妻子还为丈夫代笔写了另外一张纸条:“宝贝对不起,我们是一对没用的人,希望你能遇到一位好心有爱心的有钱人来帮助你。”
那天早晨,生母把孩子包裹好,放了几件衣服,一个奶瓶,一包奶粉,还有一个保平安的扎着红绳的铜钱。生父和兄弟骑着电瓶车把孩子带离了哭成泪人儿的母亲,放到小区门外一辆宝马车旁边。他们躲在一边,直到看到儿子被人发现并报警后,才抹着眼泪离开。
“是我们上辈子积德,才给淼淼换来你这样的妈妈。淼淼跟着我们只有受苦的命。”生母对养母说,他们拼尽全力供大儿子入读了聋哑学校,但是由于不会手语,夫妻俩跟儿子之间几乎没有沟通。
莫莉感谢亲生父母赋予龙淼生命,感谢他们让她拥有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儿子。并且安慰他们,儿子在美国会有很好的发展。儿子的亲生父母略感宽慰。
遗弃了孩子之后,淼淼一直是他们心头的担忧。看到外面有小孩在乞讨,他们就想,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生父还做过噩梦,梦里面淼淼孤零零地躺在街上,一动都不动。
直到看着莫莉手机里的淼淼照片时,他们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个说“他下巴像哥哥”,一个说“怎么变黑了”,夫妻俩都笑了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
更多精彩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