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龙
编辑/雪梨王
【资料图】
这是“9·5”甘孜泸定-雅安石棉地震中,一个被遗漏的故事。
家住雅安市石棉县王岗坪乡上游大渡河畔山顶的舒远琼,在这场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当时,丈夫徐登富、女儿徐虹梅在山坡上的玉米地摘玉米,地震造成两面山体同时滑坡。两人被土石席卷,埋入了山沟。
徐登富、徐虹梅父女地震时摘玉米所在的玉米地。受访者供图
地震次日,在不远的村里打小工的舒远琼走了七八个小时山路,“爬”回了家。虽然后来救援队、无人机都出动寻找,但父女二人至今失踪。这样,家里就只剩下64岁的舒远琼和35岁的儿子。
后来,舒远琼在女儿的包里,发现了几封信。她不识字,就找别人帮着读,而就在这几封信中,藏着一段被尘封了21年的往事——舒远琼原本有两个女儿。2001年,20岁的大女儿徐虹去山西晋城打工,当年年底失去了音信,从此失踪。家人曾去晋城寻找,无果而返。二女儿徐虹梅当时只有16岁。
在信中,舒远琼得知,徐虹当时在晋城谈了男朋友,打算过年带回家见父母,但该男子后来吸了毒,抛弃了徐虹。已经怀了孕的徐虹不敢告诉父母,独自承受着孤独和折磨。当年年底,失去了音信。16岁的徐虹梅答应替姐姐保守秘密。姐姐失踪后,她自责悔恨,患上了抑郁症。而在姐姐失踪21年后的这次地震中,徐虹梅和父亲一起遇难。
2001年10月,徐虹写信给妹妹,提到李建鹏吸毒。
失联
地震时,64岁的舒远琼正在几公里外的田湾新华村,帮别人种重楼(一种中药)。在农村,打这种小短工可以获得零星收入。舒远琼一天能挣70元。
那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土地,几乎没受到地震的影响,可舒远琼担心幸福村的家里。幸福村位于雅安石棉县王岗坪乡上游的大渡河畔。这里许多带“坪”字的地名,都是指山间的平地。她家所在的什月坪属于幸福村二组,是大渡河畔山顶上的一小块平地。丈夫和女儿都在家里。
第二天早上五六点,天还没亮,舒远琼就爬起来往家里赶。
路上净是地震造成的滑坡和道路阻断,她不得不倍加小心,遇到被破坏的路段,就爬山绕行。走到两河口,她遇到了幸福村的乡亲。听说丈夫和女儿人不见了,舒远琼知道出事了,加快脚步往回赶,“一路走一路哭”。到后来,她几乎走不动了,翻山“爬”回了幸福村。
根据新闻报道,截至9月11日17时,“9·5”泸定-石棉地震造成93人遇难,其中甘孜州遇难55人,雅安市遇难38人。另有25人失联,其中泸定县9人,石棉县16人。舒远琼的丈夫徐登富、女儿徐虹梅被统计在失踪人口之列。政府承诺,将按每人2万元的标准给舒远琼发放一笔抚恤金。
实际上,徐登富、徐虹梅遇难时,正好有人看到。
“9·5”地震中在什月坪玉米坡地遇难的徐登富、徐虹梅,舒远琼保存着他们的身份证。摄影:陈龙
那天,父女俩去山上的地里掰玉米,那片山坡叫“磨坊坡”。二人背着大篓,掰掉一个玉米,就扔进背篓里——这是他们惯常的劳作方式。山沟对面的坡上,村民徐正群(音)在佛手柑地里打农药时,看见了徐登富、徐虹梅父女二人。
“徐正群正在给喷雾器里装水。”舒远琼描述,水还没装满,地震就来了,四面的山都在抖动,发出轰隆的声音。“他是清醒的,马上扔下喷雾器,命都不要地噌噌往山上爬。刚爬到上面的树下,下面的山坡就滑脱堑(断裂)了。”回头那一瞬间,徐正群正好看到对面山坡滑了下去,徐登富、徐虹梅也被土石卷了下去。
舒远琼这样讲,是想强调,徐正群身上轻松无物,才得以及时往上爬坡逃生。她推想,丈夫和女儿当时可能背着沉重的竹篓,导致他们没法逃生,只能被断裂滑坡的山体带下去。
“8秒钟时间,两边山坡都滑下山沟了,他们跑不脱。”第二天来到那片山坡,看到地震在山体上留下的巨大“伤痕”,她哭了起来。亲属们怕出事,把她拉回家,不让她再去。
死里逃生的徐正群从其他的路爬下山沟,转了几座山,找路回到了家。“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出事,吓得遭不住,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后来,外面的救援队进来,舒远琼拉着徐正群去跟救援队讲当时的情况。
救援队搜了两天,还出动无人机搜索,但都没有结果。由于两边山体滑坡造成的积土太厚,挖掘的想法被否决了。
地震造成幸福村8人死亡。9月7日,外界的救援直升机终于到来。受访者供图
21年前失踪的大女儿
失去丈夫、女儿后,舒远琼不知道哭了多少回。9月12日,她和其他村民告别了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乘坐渡船来到了几公里外的王岗坪乡集镇。按照当地政府统一安排,他们各自在镇上租房。
什月坪的房屋因为修了没几年,在此次地震中没有受损。但政府为了集中安置片区建设,让村民们全部搬走。那些房子,是舒远琼一家花了30多万,向亲戚借款十几万,又向银行贷款,才修建和装修起来的。10月下旬,眼看挖掘机开始拆房,舒远琼心痛不已,在房子里久久不愿离去。
舒远琼的小儿子35岁,在石棉县工作。母子俩和舒远琼弟弟李福品一家合租了一处三层的门面房,一年房租1.5万,舒远琼承担其中的5000元。这几个月,多亏了李福品一家的帮衬,舒远琼才能继续生活下去——每天,弟媳做了饭,大家在一起吃。儿子每天下了班,一定会打视频电话回来,跟母亲说说话。
在客厅里蹦跳、舞蹈的徐虹梅。舒远琼拍摄
三个月后再提起这些,她还是止不住掉眼泪,“亲人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我一听到提我的家人,心就像刀绞一样。”但后来,她拿起手机,播放了几段家庭生活小视频,脸上露出了笑容。视频里,一家三口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女儿徐虹梅戴着白色鸭舌帽,一会儿扭动身体,一会儿蹦蹦跳跳。另两个视频里,这个36岁的女性仍然带着孩子气蹦蹦跳跳,大喊,“不要喝我的水”。“偷拍”这些视频时,舒远琼在手机后面偷笑。
弟媳讲述地震经历时,舒远琼(左)心如刀绞,流下眼泪。摄影:陈龙
徐虹梅在福建打工多年。2020年疫情后,父母担心,让她不要再去福建。于是,徐虹梅去成都学了一段时间瑜伽,当起了瑜伽老师。但舒远琼说,女儿之所以练瑜伽,还因为她患有多年的肾炎以及抑郁症。而她之所以有这些病,跟失踪了21年的姐姐有关。
仿佛直到说起二女儿的病,舒远琼才想起自己还曾有一个大女儿。
大女儿徐虹生于1981年,曾经在攀枝花打工,2000年左右,前往山西晋城工作。从当时寄回家的数十张照片看,在晋城,徐虹交了几个朋友,经常在出租房、古城墙、野外拍照。后来,舒远琼得知,大女儿还在那边谈了个男朋友。2001年的一次电话里,她对父母说,“过年的时候,我给你们带个大胖子回去。”
舒远琼保存着大女儿当年写给小女儿的信。摄影 陈龙
当年通讯手段落后,舒远琼经常跑很远的路去给女儿打长途,每次打电话都得花六七块钱。她不会说普通话,有时候房东要听半天,才能听懂是找“小鱼儿”(徐虹的绰号),回答说,“‘小鱼儿’不在家。”
2001年年底,徐虹失联了。12月31日,舒远琼给房东打电话。对方说,“几天前他们就走了,三个人来,把徐虹接走了。”
那以后,徐虹彻底从家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秘密
舒远琼从小不识字,丈夫徐登富识些字,但视力不大好。这次地震事故发生,她从二女儿徐虹梅的包里翻出了几封信。这几封信写于2001年,是徐虹写给妹妹的。
写于2001年9月19日的一封信中,她对妹妹做了许多叮嘱,“回去替我多说好话,别让家人为我担心,我在外面一切都很好,说不定春节带上你未来的姐夫回家。”她还劝妹妹在学校专心读书,不要找男朋友,“你姐我现在没有合适的工作,整天闲待在家里。不过,李建鹏他倒挺关心我,就是相片中胖胖的(男子)。”她随信寄了和男友的合照,但让妹妹不要给别人看,“怕爸妈知道会生气”。几张照片里,那个胖胖的男子喜欢戴着墨镜。
2001年,徐虹从山西晋城寄给家人的照片,上面有李建鹏(右一)。
10月29日的信中,徐虹告诉妹妹,自己和李建鹏吵架了,无论她怎么哭闹、发脾气,都无济于事,李建鹏还失踪了。“前段时间,我找了他半个月都见不着他的人影,我打听到他家地址,去了他家,见到他妈妈。他妈妈身体不好,刚从医院回来不久,我不能气她,就让他妈转告他我找他有事。”第二天,李建鹏又来找徐虹。
在这封信中,徐虹告诉妹妹,李建鹏吸毒,“吸毒的人是最没人性的。如果毒发,你给他毒品,叫他杀了他亲生母亲,他都愿意。你说他还会为我负责吗?”此时的徐虹已经陷入了一个陷阱,“如果我跟他,有天他钱花光了,他还会把我卖了去换他想要的东西。你说我该怎么办?和他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人一天天地胖,肚子一天天地大,我好难受,吃不下东西,整天喝点稀饭,吃点水果,人也憔悴不堪。”
她一再叮嘱妹妹,“千万别让家人知道,否则我真的没脸见他们”,“别告诉任何人,不然我死掉算了”。她还说,本想悄悄去医院打胎,但医生说胎儿已经两个月,打胎很伤身体,“我怕独在异乡就此倒下,回不到家,见不到你们,最亲的人。我想回家,可我不敢。”
徐虹梅那时只有16岁,正在读初中。虽然姐姐在信中反复问她,“该怎么办”,但当时的徐虹梅显然没有主张。
2001年10月底,徐虹写信给15岁的妹妹求助。
另一封信中,徐虹告诉妹妹,“我崩溃到了极点,最痛苦时我想到了轻生。”但这样又会对不起生养她的父母。腹中胎儿已快三个月,不能打胎,“虽然李建鹏他做得无情无义,可小妹,这是姐的第一个孩子,是个无辜的小生命,我怎忍心抛弃我生命中上天赐予我的第一个孩子?”她决心悄悄生下孩子,以后再向父母解释。她担心春节孤单,建议妹妹去山西陪她,“我不敢给爸妈联系,我怕听到爸妈的声音,我会忍不住哭出来。”
徐虹留下的最后一封信写于2001年11月8日,信中她将自己的恋爱和怀孕称为“一生当中最大的错和秘密”。她提到,她本决定与李建鹏永远相守相伴,计划春节带他回四川,但后来,李建鹏受社会上朋友的影响,吸了毒。随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李建鹏却离开了。
她独自在晋城承受着一切,“整天吃不下东西,只能吃点有盐无油的清淡饭菜,脸色苍白,整天没精神,爱睡觉,疲惫,憔悴,像一个大病人”。她还说,打算打起精神去找份工作挣点钱,“小妹,你恨姐吗?有时候,想想真对不起你们,做姐的没做个好榜样。”
在这封信上端空白处,徐虹补了两句话,“小妹,我打算给小孩织毛衣,线都买好了,所以就不给你织了。”
但到12月,姐姐就失踪了。
带着对姐姐的愧疚活着
舒远琼说,大女儿失联后的两年,徐虹梅一直保守着姐姐的秘密。直到两年后的2003年,在家人和亲戚的逼迫下,徐虹梅拿出这几封信,舒远琼才知道了大女儿不幸的遭遇和怀孕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很生气,就责怪她(徐虹梅),说她太不懂事了。”这些责怪给徐虹梅带来了一定压力。
2001年,徐虹梅初中毕业,考虑到父亲多病,家里经济困难,就去康定学做厨师、糕点师,后来又去福建,攒够了钱就去山西晋城找姐姐。家里至今保留着徐虹当年来信的发黄信封。寄信地址显示为:山西省晋城市凤台小区邮电所。2008年,她根据信封地址去了晋城,房东表示,事情过去太久,已经不记得了;在当地几个派出所,对方的回复都是,“没有人报案,没有发生案件,也没有发现尸体,没法立案”。
徐虹梅一想到姐姐就痛苦不已,后悔没有及早把情况告诉父母。“后来,她说,晓得错了,真的错了,就埋怨自己。”舒远琼说,有段时间,徐虹梅“用拳头使劲砸自己的脑袋”。父母带她去医院,确诊了抑郁症。这么多年,她一直吃着抗抑郁的药物。
2001年,徐虹从山西晋城寄给家人的照片。
知道事情的头两年,舒远琼夫妇也觉得此事“没有面子”,没有对外公开。徐虹梅努力弥补自己的错误。在外打工挣钱后,她再去晋城,希望找到李建鹏这个人。
徐虹梅第二次去晋城时,舒远琼夫妇本想一起去找女儿,但由于没文化,丈夫身体也不好,担心去了添麻烦,于是拿了点钱给女儿。在当地派出所,警方找出了八九个叫“李建鹏”的男子,但都不能确定是照片上姐姐的前男友。徐虹梅的材料里,至今还保留着几个“李建鹏”的身份证、户籍信息。回到雅安石棉县,他们又去王岗坪乡派出所报案,警方也称“时间太久了,没办法找”。
后来,舒远琼才意识到,姐姐的事情对二女儿徐虹梅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在福建打工期间,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开开心心的,自己一个人时,就抑郁难受。“姐姐的事情,让她感到害怕。所以她不愿继续读书。”后来在福建,徐虹梅也曾谈过恋爱,但她从没带过男生回家,也没让父母跟男生对过话。
“她看到她姐姐那样的经历,就说‘好可怕’,说以后嫁得好还行,嫁得不好就一辈子痛苦。”舒远琼说,因此,徐虹梅在结婚的事情上一直很谨慎。
地震发生时,距离徐虹梅37岁生日不到2个月。此前一年,她一直待在什月坪的家里,帮父母种地、喂猪养鸡。如果父母在地里忙农活,她就在家里做饭。亲戚们劝过徐虹梅,“年龄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就耍个男朋友,早点结婚,以后互相有个照顾。”但徐虹梅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
当年,姐姐在信中一遍遍问她,“我该怎么办”,她没能回答。现在,36岁的她也开始“抗拒婚姻”。每当父母说,“你结个婚,我们老了,还要靠你照顾。”徐虹梅就说,“现在30多岁没结婚的人多了去了。”
2017年7月,徐虹梅以妈妈舒远琼的名义,给中央电视台公益寻亲节目《等着我》写信求助。“敬爱的倪萍老师,”徐虹梅用绿色中性笔工工整整地写道,“你好!我看了你们《等着我》节目很感动,因为我有一个女儿(跟着一个名叫李建鹏的男人走后)失踪了16年,到现在还没回家,我很想念她。”
2017年7月,徐虹梅以母亲的名义写信给倪萍主持的《等着我》节目求助。
这封信最后有没有寄给节目组,舒远琼不知道。但此事并没有后文。这次地震后,政府要求村民集体搬迁,拆房前收拾家中物品,她才看到这封求救信。
近几年,全国公安系统和互联网上的“寻亲行动”取得了巨大的成效,但徐虹仍然没有丝毫消息。舒远琼想着,几十年过去,大女儿的长相一定变化很大,她觉得希望渺茫。“我们没文化,不懂得(寻人技术的)事情,跟不上时代的事情多得很。”
大女儿失踪的事让舒远琼夫妻俩心碎了很多年,“一说就心痛,哭也哭够了”。但他们不敢在二女儿面前哭,甚至“提都不敢提”。为了不刺激二女儿,他们时常“惯着、宠着”她,事事迁就,让她开心快乐。
9月16日,地震发生11天后,舒远琼看到一位身穿迷彩服、从重庆赶来救灾的年轻姑娘。那位姑娘也喜欢戴一顶白色鸭舌帽。舒远琼拉着姑娘的手说,“你长得好像我的女儿。她已经被压在滑坡的土石下面了”。姑娘听完关于徐虹梅的讲述后,说,“那我以后就是你的女儿了。”他们在大渡河畔的路边合了个影。姑娘离开四川后,两人还经常聊天。
舒远琼在救援队伍中发现一位女孩很像遇难的二女儿徐虹梅。受访者供图
过去十几年,舒远琼一直盼望着大女儿回来。但大女儿没能回来,丈夫和二女儿也失去了。眼下,她格外希望有一天,能见上大女儿一面。但她更老了,过去的事情渐渐淡出记忆。而随着家人遇难,能帮她寻找大女儿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作者联系方式:nfyuqichen@163.com,欢迎寻亲公益组织联系,援助舒远琼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