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亦凡
编辑/漆菲
黄金72小时流失殆尽时,多支国际救援队伍才刚刚抵达土耳其。
(资料图片)
救援速度极其重要,但迟来的希望也是希望。随着7.8级和7.5级两场强震接踵而至,转瞬间,土耳其东南部与叙利亚北部陷入成片废墟,许多人被埋在碎石瓦砾下,生死未卜。
土耳其当地时间2月10日傍晚,《凤凰周刊》记者陈龙跟随中国平澜公益救援队抵达哈塔伊省首府哈塔伊市(Hatay)。哈塔伊省地处土耳其最南端,紧邻叙利亚,也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哈塔伊市区已是一片废墟。(拍摄 陈龙)
此刻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五天。第一场地震发生于2月6日凌晨四点左右,覆盖了许多人口稠密的地带。睡梦中的人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垮塌的建筑掩埋。当地专家预测,或有多达20万名民众仍被埋在倒塌的建筑物之下,因此很难估计最终伤亡规模。
国际救援已错过黄金窗口
救援永远是与时间赛跑,土耳其国内救援却姗姗来迟。
安塔基亚是哈塔伊省另一个城市,这里随处可见残垣断壁,许多房子像塑料般脆弱,以极大角度倾倒,仍旧立着的墙面也布满裂痕,摇摇欲坠。
地震在安塔基亚造成的破坏。
当地居民阿克多安(Gizem Akdogan)说,自己的家人被困在废墟之下,救援队伍却直到2月7日中午才抵达。挖掘工作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但阿克多安只等到亲人冰冷的尸体。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承认应对地震存在“不足”,搜索工作没有政府希望的那么快,但将问题归咎于恶劣天气和中断的道路。
安塔基亚的民众愤怒于救援迟迟不到。
冰雪天的确让搜救变得艰难,该国东南部的卡赫拉曼马什拉省(Kahramanmaras)靠近第一次地震震中,暴风雪覆盖了周围的道路,使交通更加困难。搜救人员需要穿着厚重的衣服工作,拨开积雪,有时寒风还会卷起废墟中的烟尘,吹入他们眼中。
寒冷天气也在压缩生存希望。本刊记者抵达哈塔伊时,夜间温度只有零度,而这已经算暖和了。偏北的城市更为寒冷,有些地方一天的最高温也在零度以下。
而夜间被掩埋的人们,即便未被建筑碎片挤压受伤,也往往衣着单薄。如果未能及时被救出,很可能因为失温死亡。
土耳其国内救援行动缓慢,可当国际力量加入搜救时,已经错过黄金窗口。
大卫·亚历山大(David Alexander)教授在英国伦敦大学学院从事风险与减灾研究,过去40年来,他一直关注人类如何面对灾难,包括地震。他告诉《凤凰周刊》,通常灾难发生后48小时至72小时,国际救援力量才能到达。
亚历山大长期从事风险与减灾研究。
遥远路程是第一个门槛。待土耳其政府2月6日发出救援请求后,来自海外的各支队伍陆续赶赴土耳其和叙利亚震区。毗邻土耳其的欧洲国家尚能较快到达,更多海外力量不得不在路上花费大量时间。
比如中国应急管理部派出的中国救援队,于北京时间2月7日下午乘包机出发,在当地时间8日凌晨4时到达土耳其阿达纳机场——这里距离卡赫拉曼马什拉省不到200公里。直飞航班虽然大大提高了效率,但8000多公里的距离仍需要耗费10个小时。
土耳其外交部表示,地震发生后,已有99个国家向土耳其提供援助,帮助其开展抗震救灾工作。与此同时,来自68个国家的搜救队和8326名外国人员参加救援工作。
本刊记者在伊斯坦布尔机场停留的数小时内,遇到了来自南非、泰国、越南、墨西哥等国的多支救援队伍。而等到他们真正抵达灾区,正式投入救援,又过去很长时间。
本刊记者在伊斯坦布尔机场遇到的海外救援队。(拍摄:陈龙)
亚历山大说,通常一场大地震会有1500到2200名救援人员,而此次地震的数字要大得多。亚历山大的一位博士生也正率领一支英国救援队,刚刚从废墟中救出了一对母女。
然而,救援人员并非多多益善,不仅因为灾区接待能力有上限,另一个残酷的原因是找到幸存者的几率越来越弱,天气寒冷,也会缩短人们的存活时间。
因此,中国灾害防御协会在2月11日发布了《关于土耳其地震转入紧急赈济阶段的倡议书》,呼吁国内尚未启程的生命救援队伍立即取消或中止行动计划。其中提到,“灾民在比较寒冷的环境下被困五天,存活的概率非常小,如果现在再从国内出发,到达的时间会更晚。”
土耳其政府亦婉拒更多国际救援队前往土耳其,暗示救援行动很快将转入紧急赈济安置灾民的阶段。
据亚历山大介绍,一般来说,地震救援工作多在灾后10天或12天结束,后续工作将转向寻找废墟下的尸体,并开始修复公路、医院、电力、污水处理等基本设施。
一支国际救援队在卡赫拉曼马什拉进行搜救。
“地震不杀人,建筑杀人”
除了低温减少存活时间,人们能否幸存还取决于很多因素。
亚历山大解释说,比如头部受伤,几无可能存活超过三天。如果人们受困并被压在地上,很可能导致挤压综合征(crash syndrome),这在地震中非常常见,会导致肾衰竭状态。“因为挤压过程中可能有混凝土梁压住肢体,向血液释放物质,堵塞肾脏,最终导致肾衰竭。”
有时被压住肢体或躯干的人们能获救,却撑不了多久。亚历山大说,需要对这类获救者及时进行透析或者输血,否则他们依然会死于肾衰竭,“这取决于他们能多快获救”。
可土耳其面临着更严峻的现实——这里的建筑质量实在糟糕,甚至难以给人留下容身空隙。本刊记者在哈塔伊的一条街上看到,所有房子都已倒塌。
哈塔伊市区已是一片废墟。(拍摄 陈龙)
从地震那一刻的卫星影像也可以看到,土耳其房屋如玩具般被撕裂的瞬间。不少居民楼直直地向下垮塌,仿若毫无支撑,楼板、墙体倾泻下来,卷起巨大烟尘,几十米内视线全部被遮挡。短短几秒,原本六七层的房子四分五裂,只剩下堆积满地的残骸,慌乱的人们尖叫着逃向空旷处。
地震可能带来房屋坍塌损坏,但不该是土耳其这样。无论出于常识判断还是从影视中看到,房子倒塌后,钢筋混凝土交叠,人们可能被困在空隙中,但土耳其的废墟中只剩下密实的碎石。
亚历山大分析说,只有建造较好的钢筋混凝土框架建筑,倒塌时才会留有空间,但土耳其的房屋是全部解体,根本没能保持结构的完整性,墙体、柱子、混凝土梁都解体了,混凝土成了灰尘,“这些是建筑质量差的迹象,这种房屋根本无法抵御地震”。
他进一步描述了这一过程:地震发生时,水平方向的力会使建筑物变形,直到某一个节点崩塌,因为无法再承受这种变形;而垂直方向的力量是锤击,可粉碎混凝土,让柱子爆裂,特别是在地面,钢筋会从混凝土柱中爆裂出来。
还有一些建筑发生侧翻,因为地基被毁,要么因为地基不够好,要么因为建筑物建在不稳定的地面上,但这在施工前就能确定。因此,建筑本不该如此脆弱。
这次地震后,部分电厂受地震影响无法供电,而位于阿达纳省的胡努特鲁发电厂主厂房设备稳定。目前阿达纳省的电力,尤其民用电,主要依靠胡努特鲁电厂供应。
这家电厂由中能建建筑集团承建并运维。彭云龙是现场运维项目经理,从他在震后拍摄的影像可以看出,无论发电厂主厂房内部还是员工生活区,未受到地震重大影响,主建筑物完好。
胡努特鲁发电厂内部完全看不出地震痕迹。(拍摄:彭云龙)
彭云龙告诉《凤凰周刊》,地震发生时大家都在睡梦中,但震感非常明显,他自己被震醒,桌上的物品也被震落到地上。不过,房屋依然牢固,也没人受伤,“地震时候我们房子也摆动、晃动,但因为设计采用钢材框架式,稳定性好”。
显然,绝大多数土耳其住房不具备这样的稳定性。
土耳其海峡大学发布的初步报告显示,在位于地震震中的卡赫拉曼马什拉市,约有40%的建筑被毁。海峡大学地震工程学教授穆斯塔法·埃尔迪克表示,土耳其强震造成当地建筑“煎饼式坍塌”,这是工程师们最不愿看到的一种坍塌类型,在这样的坍塌中,拯救生命非常困难,使得搜救队的行动极为不易。
房屋受损状态的不同,意味着找到幸存者的几率不同。这指向一个残酷的结论:搜救者必须做出判断,寻找可能救出活人的废墟。
救援人员和当地居民在废墟下寻找幸存者。
截至2月11日下午,土耳其官方通报的死亡人数接近2.1万人,而在与土耳其相邻的叙利亚,死亡人数已经超过3500人。但所有人心知肚明,真正的死伤远多于此。
这样的悲剧不是天灾。亚历山大言简意赅地评价说,建筑质量差才是人道主义灾难发生的主因,“地震不会导致死亡,建筑物倒塌会”。“如果建筑物不倒塌,人就不会死,或者很少人死。虽然地震中的死亡还有其他诱因,但调查发现,绝大多数人都死于坍塌的建筑物。”
土耳其大量国土位于地震带上,是地震频发的国家。尽管媒体形容此次地震为百年来最大,但在过去一百年间,土耳其大大小小的地震从未间断,多次震级都在7级以上。
这样的国家本该对建筑物标准有着严苛的要求。事实上,土耳其的建筑规范并不少,过去55年内修订了5次,最近一次修订在2018年,当时提高了安全标准。然而,这些要求并不具有追溯力,只对新建筑适用,可事实上,一些新建筑也没能遵守标准。
这场地震中,许多新造的楼盘轰然倒塌。在哈塔伊省的伊斯肯德伦市(Iskenderun),这里的一栋公寓楼建造于2019年,此次地震将楼体垂直“劈开”,一半建筑全部塌陷,剩下的一半有所倾斜,虽然立在原地,但满是裂痕。
伊斯肯德伦公寓楼的对比图。
地震发生后两天,一位名叫梅赫梅特·考什昆的建筑承包商在伊斯坦布尔机场被捕。他所负责建造的住宅楼位于哈塔伊省安塔基亚市(Antakya),号称是该市最豪华的建筑之一。这座12层的公寓于2012年完工,但在地震中被毁。
建筑承包商考什昆逃跑时被抓。
除了严格建筑法规,土耳其甚至有“地震税”。1999年土耳其发生了伊兹米特地震,造成1.7万人死亡,自此“地震税”被引入,用来防止与地震有关的损害。然而舆论指责说,这笔钱没有用于房屋抗震,而是被政府拿来资助其他建设项目,甚至包括交通和农业项目。
亚历山大曾在土耳其居住过,作为对房屋质量很了解的人,他形容那段时间很没有安全感。问题根源再明确不过——谁造了不合格的房子?谁允许不合格的房子存在?
土耳其裔作者艾瑟古尔·塞特在《大西洋月刊》撰文,批评埃尔多安政府“更关心自己的生存而不是人民的福祉”。他形容,这个“新土耳其”,利用基础设施项目来强调与过去的决裂,好像建设得越多,就显得越强大、越现代。“与正义与发展党(AKP,土耳其执政党)关系密切的建筑公司和企业获得了优惠、合同和许可证,以换取回扣和选票。”
未来一年半有较大余震风险
这为外国救援队带来了搜救挑战。亚历山大指出,外国救援队如何以最有效的方式参与其中,是一个问题,“由于大量建筑倒塌,很难说集中搜救就是最为有效的方式”。
这一问题在叙利亚更为严峻。这里连年战乱,数百万难民本就流离失所,一直依靠外部援助生存,连基础设施都无法保障。由于缺乏能源、清洁水、电力、食物、医疗设施,救援队再多可能也是杯水车薪。
土叙两国受地震影响地带。
地震总是伴随着疾病与创伤。世界卫生组织高级紧急事务官员阿德尔海德·马尚(Adelheid Marschang)警告,叙利亚尤其缺乏医疗资源,当地人可能面临许多长期健康风险,包括霍乱等传染病、长期身心创伤和残疾,以及慢性病的恶化。
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叙利亚代表西万卡·达纳帕拉(Sivanka Dhanapala )则称,这场强震在叙利亚造成的无家可归者可能多达530万人。
更糟糕的是,国家、民族、个体之间的敌意没有随着地震的到来而消弭。特别是叙利亚北部,内战从未停止,救援通道也不畅通。联合国授权从土耳其向叙利亚运送物资的唯一陆路通道在这次地震中曾因受损暂时关闭,于2月9日再次开放。
土耳其官员称,该国正考虑重新开放更多通向叙利亚的过境点,包括通向叙利亚政府控制区域和反政府武装控制区域的两个过境点。
叙利亚政府指责西方的制裁阻碍了救援工作。在外界舆论压力下,美国政府于2月9日宣布,将暂时放宽对叙利亚的制裁措施,但仅限与地震赈灾需求相关的交易,时限180天。
但叙利亚西北部,比如阿勒颇和伊德利卜,是反对派控制的地区,即便叙利亚政府想要提供帮助,也会遭遇阻碍。对于不熟悉地区纷争的海外救援者来说,如何保障人身安全都是难题。
当然,搜救者还需面对所有地震都隐藏的次生灾害,比如煤气泄露、洪水等。
位于地中海沿岸的伊斯肯德伦市,地震引发港口大火。数以百计的集装箱着火后,浓密的黑烟滚滚喷向空中,大火被扑灭后再度复燃,土耳其政府不得不靠军用直升机和飞机来控制火势。不幸中的万幸是,尽管火势极大,但没有蔓延到存放易燃材料的区域,避免了更严重的灾难。
伊斯肯德伦港口着火后,一架飞机从火势上方用水灭火。
住宿是眼下的最大困扰。人们不敢贸然回家,而被迫在寒冷的2月暂居在清真寺、体育场等地,还有人流落街头,裹着毯子烤火取暖。
“有些建筑虽然并未倒塌,但依然不安全。”亚历山大解释说,“这些建筑在地震中没有达到其稳定极限,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都处于垮塌边缘,未来不得不拆除。因此,这些房子里的幸存者能存活下来是偶然。”
“事实上,地震的破坏性无关震级,而与地震发生地点的脆弱性有关,这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亚历山大举例说,他在日本经历过一次6.8级地震,当时咖啡店里的人甚至还在看书,最后仅有22人受伤,另因山体滑坡导致十间房屋倒塌;但他也在意大利伊尔皮尼亚经历过几乎相同震级的地震,那次导致3000人死亡、9000人受伤、28万人无家可归。
此外,也要注意接下来的余震。根据亚历山大的经验判断,这是标准的地震序列,两次大的地震冲击,然后会有一两次能量有所降低的余震,因此未来18个月内,仍可能出现较大震级的余震,例如5级或6级以上。从全球影响来看,自然灾害在规模和数量上都会增加,比如风暴、野火、高温、洪水等,人们需做好民防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