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告别和“久别重逢”的故事。

(资料图)

父亲离开很多年后，文文一直没能走出来。她会做噩梦，梦里的父亲总是疾病缠身；她会在很多场合见到长得像父亲的人，眼泪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流出。她发现自己其实很像父亲，无论爱好还是长相——只是过去她不愿意承认。

最后，文文决定拿起画笔，画下她和爸爸的故事。当她敢直视这一切的时候，才是走出来的开始。

讲述 × 文文

整理 × 豆米

编辑 × 雪梨王

文文见过很多像父亲的人。

公交车上捏着笔芯在小本上记电话号码的潦倒大叔，戴白色棒球帽的中年男人，穿蓝白条纹T恤背着手走路的疲惫大爷……最近一次是在一款黑帮游戏里，她操纵着角色走进一家便利店。推开门的瞬间，她愣住了——柜台后面那个头发花白、穿着红黄白条纹衣服的店员像极了父亲。

文文“神经病一样”地哭了，徒留她操纵的角色在店里没头苍蝇般转来转去。

文文在游戏中遇到了像极了父亲的NPC。

父亲离开快9年了。2013年，他突然确诊癌症，次年春天离世。最后的时刻，他呼吸困难，大口喘气，被氧气机发出的火车撞击铁轨般的“咯噔”声带向远方。

那之后，文文做过噩梦。梦里，她帮父亲洗澡。他整个人泡在水里，不管怎么文文怎么扶，他都会倒下去，滑进水里。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年，文文终于开始走出。2021年，她决定把和父亲有关的故事画成漫画——于是，在父亲离开7年后，她和母亲第一次一起看父亲的照片。当她敢去回忆父亲的好，敢直视他的照片、画下他的样子时，她开始释怀。

是时候回老家了，文文想着。她刚失业，如果找不到合适工作，就回去陪母亲。这些年，母亲总会在她回家前偷偷把头发染黑，也开始事事征求女儿建议。以下是文文的讲述：

“重逢”

2022年秋天，我爸去世8年后，我在游戏里遇到了他。

游戏讲述黑道新人春日一番与伙伴们一步步往上爬并粉碎强大恶徒的故事。那天，我接到了打工英雄的支线任务。

为了汇报任务，我操纵角色走进一间地图上离自己最近的便利店。推开门的瞬间，我愣住了，柜台后穿着红黄白条纹衣服的店员太像我爸了。我像个神经病一样哭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角色也一直在店里转来转去，只是盯着那位店员。

从身材到长相，都太像了——我爸皮肤很黑，一辈子都留着偏分短发，还有蒜头鼻、方下颌以及有点突的眼睛，这些都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可能是年龄——店员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深一些，而我爸离世时不到50岁，头发还没开始变白。第一眼看去，我就觉得这是我爸变老的样子，也是我没见过的样子。他在2014年就过世了。

文文跟母亲的聊天记录。

我担心是因为自己太神经质才觉得像，于是拍照发给了我妈。她也说“太像了”，还配了大哭的表情。我让我在游戏中的角色上前跟他对话，尽管游戏里的NPC（游戏中不受真人玩家操纵的角色）只有几句被设置好的话，但我已经觉得很珍贵了。我把它当作天使送给我的礼物。后来一段时间，想爸爸的时候，我就回到游戏里和他对话。

也许就像网友说的，这是爸爸在天之灵留给我的小彩蛋。

那之前，我也见过不少像我爸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在公交车上碰到的一位大叔。他浑身有点脏兮兮，看着让人心疼，捏着根笔芯在小本本上记电话号码。这让我想起我爸拿着我用旧的笔，在小破本上写字、记电话的样子。

还有一次出地铁车厢，迎面看到一个长得像我爸的中年大叔靠在栏杆上。我忍不住一直盯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提醒自己深呼吸、忍住别哭，最后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文文见过许多像父亲的人。/图：misaki636

还有一次，我见到一位穿着蓝白条纹短袖衫的大爷，他岁数不小，背着手走路，看起来疲惫不堪。那件T恤跟我爸的是同款，是我读书时在精品店打工，用自己挣到的钱给他买的第一件衣服。我的心忍不住揪痛起来，我再也没有机会给爸爸买新衣服了。

最后一个春天

我爸是2014年走的。

2013年底，因为长期咳嗽未愈，他去医院拍了肺部CT。大夫说他肺部没什么问题，但是肾脏上长了东西，建议进一步检查。

“家属呢？找个人来陪同。”大夫看到结果后问他，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从医生的话语里，他可能预感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说，“你就直接告诉我吧，我能承受”。确诊结果是，他肾脏上的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我爸当时不到50岁，平时身体也没什么问题，我们都觉得这种病不会找上门。

往后就是家人陪着他四处求医看病，最后决定在北京动手术。那时我快毕业了，在北京实习，开始“北漂”，但一家三口一起“北漂”是我没想过的。

从前的爸爸是个大力士，喜欢锻炼身体。一旦出现发胖迹象，就赶紧去我们学校操场跑圈。他很惜命，会注意躲避粉尘，会因为担心洗洁精残留而用清水多洗两遍碗。但生病后，他仿佛一夜之间垮掉了，能明显看得出他情绪很低落，也很害怕。

为了让他散心，我说难得来北京，带你逛逛吧，去看看天安门。但他一次都没去，没心情。我说带你去超市逛逛，看看北京的菜价跟老家对比下，找点事情做。他也不想去，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呆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发呆。

准备手术的日子里，他日复一日地焦虑又恐惧。一想到手术，他拿筷子的手就会发抖。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哭了。我才知道，原来爸爸也很胆小，害怕生病。我猜他一定偷偷哭过很多次了，就像我跟我妈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直面他的无助和脆弱。

医生说手术很顺利。我想，我爸一定还有很多日子。出院后，爸妈回了老家。刚回家时，我爸可以直接爬三层楼，还会搬凳子给来探病的亲戚坐，仿佛再恢复一阵就没事了。

但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一个多月后，我爸不行了。其实大夫当时就说过，即使动了手术，癌细胞也已经扩散了。害怕我爸失去希望，我妈当时瞒了我们所有人。

一次，我妈打电话让我查一种特效药。我说这药根本找不到任何说明文件，也没有医院说它管用。“买吧！你爸病重了，万一能救命呢？”妈妈当时就哭了，我这才知道我爸真实的情况。

父亲的情况越来越糟。/图：misaki636

那之后，他被120拉去抢救过一次。出院回家时，舅舅们找了把椅子让他坐着扶好扶手，扛着他上了三楼。他呼吸困难，需要吸氧，家里买制氧机之前，是舅舅每天背着近100斤的氧气罐给我爸换氧气。这些画面我想起来就心痛。

等到我再回家的时候，爸爸已经瘦到皮包骨头。那时家里买了氧气机，制氧时，机器不间断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像是一辆火车，载着我爸走远了。那晚我不知道哭了多久才睡着。

我说辞职回来。我爸不同意，说还是去工作吧，万一需要钱呢。

我只好回北京继续上班，想着不到一个月就放假了。但没想到，错失了最后陪伴他的机会。两周后，我妈打电话，“你爸叫你回来，他要走了”。我坐上了最快到家的火车，发车时天已经黑了。弥留之际，爸爸急促喘息着，“女儿回来了”。他一直在等我。

爸爸是凌晨离开的。四五点，他从昏睡中醒来，让舅舅们把自己抬起来，再躺下。人们说这叫“望乡”，预示着一个人即将上路了。就这么抬起又倒下三次后，他走了。

父亲离开时的场景。/图：misaki636

一切都太突然。我爸病重时总说，“才50啊，哪怕让我活到60岁，也值了。”他从小生活在水库边，最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他的墓地是自己选的——生病后，他把一切都想好了。如今他安葬在与水库遥遥相望的山上，坟茔四周草木繁盛。

爸爸去世后，我特别后悔。在北京和爸妈一起的那段日子，我总是戴着耳机看电影或打游戏，没怎么认真陪伴他。当时以为做了手术就没事了，没想到那段时光有多么珍贵。

有一件事，哪怕现在想起，我跟我妈都特别心疼——我爸他们兄弟五个，由爷爷一个人拉扯大。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没人记得我爸的生日，他也就从来没过过生日。每年我妈生日那天，我们会一起吃顿好的，当作给他俩一起庆生。

2014年除夕夜，在北京，我们仨吃完年夜饭，看了会儿春晚，决定一起下楼走走。我们在路上游荡，各自藏着心事，谁也不敢去触碰。那是我和爸爸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也是爸爸一生中最后一个春天。

原来我们那么像

我爸去世后，我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的死亡通知单是我签的字。我妈当时哭得撕心裂肺，我不再哭了，我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变成可以依靠的人。我安慰我妈说，最亲的人走的时候不可以让他听到你在哭，不然就没法安心走了。那一刻，我好像突然长大了。

我请了长假留在家里陪妈妈。后来我回到北京工作后，也要每天打电话给她。打到后来，我妈说，文文，别天天给我打了，我挺好的，你放心吧。我还总给我妈发红包逗她开心，过年的时候给她转账，母亲节和生日都要送她礼物。我妈发朋友圈晒，说有女儿真好。晒完后，她又会想到我爸，“你爸真是一点都没享受到啊”。

一家三口的合影。

以前我向往远离家乡的地方，爸爸离世后，我决定以后回去，陪在家人身边。

我爸最后的那些日子，躺在床上动不了，需要人端屎端尿、擦身，但他坚决不让我干，他觉得一定要保护好我——这是他一贯的准则。他的确将我保护得很严实，一点裂缝都没有。他要求我远离陌生人，天黑前必须回家，跟异性保持距离，即使是亲戚。一次我和男同学打架被抓伤了，爸爸严厉地教训了那个同学，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爸爸不允许我在同学家住，有一次我打包好东西坚决要住在朋友家，他直接把我薅回家，“你知道他爸好人坏人啊？”甚至连我跟堂哥一起留在爷爷家通宵打游戏也不行，他要求我一定回家。

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跟他在学校附近逛公园，很自然地挽上了他的手臂。旁边几个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我们一眼，我爸立刻把我的手甩开，他怕有人误会。

我过去很不理解这种近乎偏执的保护。他始终跟我保持距离，从来没有很亲密，这对我来说算是一种遗憾吧。但现在想来，这种密不透风的保护也是一件好事。

我离家后他总担心我被骗，就搜集一些防骗指南，还带着我看法制节目。我也喜欢这类节目，我们就开始一起看节目，一起讨论。后来他每次看到报纸里有关诈骗案的新闻，都会剪下来给我留着。他去世后，我翻抽屉，发现了好多剪报，都是他悄悄留给我的。

离开前，他跟我妈说希望再找一个人陪她。后来我也跟我妈提过，但她说，如果有你爸那样的还行，但太稀有了。在我们心里，我爸是好男人的典范。

他有洁癖，家里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他铺床罩要用手抹到一个褶都没有，擦地板也是，湿抹布擦完再用干抹布擦一遍，还要用手把灰抹干净。我家都是他做饭，邻居每天都能从厨房窗户看到他忙活的身影。我发现，自己耳濡目染，也喜欢打扫卫生、做饭，跟我爸一样的流程。只不过还是比他懒多了，在北京大部分时间都是吃外卖。

我爸很贴心，我痛经的时候，他会给我煮他发明的薯片汤——土豆切得很薄，油炸之后又脆又香，再和姜一起熬汤，出锅时打上蛋花，淋上香油，美味又驱寒。只要我拧着眉头，按着肚子缩成一团，不出一小时，薯片汤就上桌了。这是我俩心照不宣的默契。

其实我跟我爸长得很像，只是从前我不愿意承认，女孩子还是想像妈妈。有一次，我妈拿着我爸小时候的照片，挡住下半身给姥姥看。姥姥问，“什么时候带文文照了黑白照片啊？”“再仔细看看？”我妈把手移开，原来那是我爸小时候。

文文发现，自己和父亲有很多共同爱好。/图：misaki636

我甚至连画画的基因都像是遗传了我爸的。我们都没学过画画，但都喜欢。小时候，他给我讲数学题，比如5+1，他会画花园里的5只兔子，再在旁边多画一只，来让我数。我在地上用粉笔画一个公主，他会在旁边加上一个献花的小王子。

我喜欢弹吉他，喜欢酷的东西。后来发现，我爸也懂吉他，年轻时喜欢骑摩托车耍酷。我们太像了，虽然他不在了，但这些我们共同的爱好，都是我在延续他的一部分，保留了他的好。

2018年，我开始用平板和电容笔画画。如果他还在世，我一定会耐心教他用这些。如果他能看到我的漫画，一定会在我的画旁边偷偷加上自己的涂鸦，就像从前一样。

“我决定把这些故事画下来”

我没法向朋友倾诉父亲离世的痛苦。我觉得别人很难理解，只有失去过亲人，才可能感同身受。我更不敢告诉我妈，因为她比我更伤心，他们才是每天生活在一起，并且打算一起到老的人。我爸刚走的那段时间，我们很默契地绝口不提他。但我每天都能听到我妈在她卧室的哭声。

我爸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妈做了一桌子年夜饭，还摆上了他的碗筷，给他倒了杯酒。那之后，我们逢年过节都去姥姥家过，一大家子人围在一起忙碌，就不用谈论我爸了。

父亲去世多年后，妈妈又开始种他最爱的香雪兰。/图：misaki636

但我时常在梦里梦到他。起初，我梦里的爸爸总是疾病缠身。有一次我梦到帮他洗澡，他整个人泡在水里，不管我怎么去扶，他都会倒下去，头砸进水里。或者就是我照顾不好他、救不活他。我总会哭着醒来。这样的噩梦持续了好几年。

后来，梦境的内容发生了转变。我梦到去他灵魂所在之处找他，那里特别空旷、干净，有人喊他，“家属来看你了”，接着他走出来，我们聊了一会儿。这个梦醒来后，我告诉妈妈说，我好像真的见到了我爸的灵魂。从此之后，我梦里的他，就都是健康的了。

我好像开始走出来，接受“爸爸死了”这件事。但当时我的潜意识里，宁愿塑造一个不好的父亲的形象，去回忆他在我小时候打过我，以及有段时间我们的关系不太好。这好像是一种和悲伤的对抗——他对我不好，我没那么爱他，也就不会太难过。等到我从心里原谅他以后，也就不用再想他了。

父亲对女儿密不透风的保护。/图：misaki636

我当时还写了篇回忆爸爸的文章，文章中夸大了我对爸爸的抱怨。我妈看了说，你写的这个人我怎么感觉不认识，这不像我认识的他。接着她开始给我讲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随着妈妈的讲述，我才真正去回忆爸爸是一个怎样的人。

2021年，我决定把我和爸爸的故事画下来，把它作为自己第一部长篇连载漫画。当时我自学画画三年了。为了准备漫画，我回家找老照片做参考。那是这么多年来，我和我妈第一次敢一起看我们仨的合影。当我们敢直视他的照片，不再回避关于他的话题时，才是走出来的开始。

创作《我和爸爸》这部漫画，是希望用这种形式，留住我们之间的美好回忆。就像《寻梦环游记》里说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文文的漫画评论区成了“树洞”，网友们在这里分享与离世亲人的故事。

我把漫画发到社交媒体，许多网友在评论区分享自己和离世亲人的故事。有人说，“我爸爸也是在我眼前断气的。他总爱跟我玩装睡游戏，看我叫不醒他准备走，就会一骨碌站起来哈哈大笑。可是那天任凭我怎么哭，他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还有个女孩说，自己跟爸爸吵架了，看到我的漫画后才醒悟要珍惜家人，决定一会儿打电话去跟爸爸和好——这让我感到这件事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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