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允许未婚女性通过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生育孩子，是近年来业界颇具争议的话题。今年3月中旬，有媒体披露，国家卫健委有关部门首度组织征求专家关于放开单身女性冻卵的意见，引起了广泛关注。

单身女性冻卵，是主动为生育投资，还是被迫给青春上保险？又该如何在既保障女性生育权利，又不违反法律法规和医学伦理的基础上，找到一个更好的途径呢？

【资料图】

文 × 肖木 邢怡

编辑 × 江淼

“一天下来，有三位大龄单身女性都符合冻卵指征，意愿也很明确，都给她们‘冻了’。”这是浙江省知名生殖专家张松英教授4月初的一次出诊记录。

张松英教授口中的“冻了”，是医学术语“冻卵”的简称，这是一种对卵母细胞进行冷冻和超低温储存，以保存女性生育力为目的的医疗技术。她所在的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有着浙江省规模最大的生殖中心。

2015年前后，浙大系的这所医院就开始陆续为符合相关规定的女性开展冻卵手术了，目前冻卵数量已超230例，冻卵技术成熟，稳居浙江省前列。

张松英教授介绍，几乎每天都有相关需求的女性前来门诊咨询，冻卵手术的对象中近三成是罹患各类疾病或不孕症的女性，逾六成是大龄单身女性。“冻了”的单身女性几乎都面临着卵巢储备功能明显不足的问题，生育力受到严重威胁。冻卵前，她们需要签署知情同意书和医学伦理审查报告。

在中国内地，为了避免技术滥用以及地下灰色产业链的壮大，冻卵技术的应用仅限于医疗目的，即适用对象限于身患癌症或不孕症的妇女。原卫生部于2001年颁布实施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规定：“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医疗机构实施手术前必须查验“三证”：身份证、结婚证和准生证，明确将未婚女性排除在外。

但这项已经实施20余年的部门规范，越来越受到女性生育个体的质疑和社会现实的挑战。

2019年12月23日上午，内地首例“未婚女性冻卵案”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首次开庭审理，2021年9月17日一审二次开庭。案件原告徐枣枣（化名）系一名31岁在职未婚女性，为保障今后的生育质量准备冷冻卵子，但由于不符合冻卵资格，遭医院拒绝，徐枣枣遂以“一般人格权纠纷”起诉医院，请求保障自己的生育权。

2019年12月，内地首例“未婚女性冻卵案”当事人徐枣枣（化名）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外等候。

是否允许未婚女性通过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生育孩子，已成为近年来业界颇具争议的话题。今年3月中旬，有媒体披露，国家卫健委有关部门首度组织征求专家关于放开单身女性冻卵的意见，引起了广泛关注。

在老龄化日趋严重、晚婚晚育普遍的北上广深等城市，冻卵需求日益滋生，且日趋高涨，在政策没有放开的前提下，为避免逾规的风险，术前必要的知情同意书、医学伦理审查报告和适度的自由裁量权成为医者的普遍选择。

接受记者采访的做冻卵手术的大龄单身女性，也经历了从疑虑重重、躲躲闪闪到坦然接受的心理历程，医生和患者都希冀，未来能在既保障女性的生育权利，又不违反法律法规和医学伦理的基础上，开辟出一条符合中国国情和社会发展趋势的、与生育相关的革新道路。

延续“生命”和希望

生孩子是不是真的很重要？

在王慧的早年认知中，这并不是一个左右两难的问题，趁着青春年华，追求自我，享受人生，是像她这一代女性常见的人生观。

但32岁那年，依旧单身的王慧毅然冻卵了。这个决定，她前前后后斟酌了一年多时间，又是请教医生，又是查资料做功课。而这一切都源自跟前男友的一次不愉快争论。

当时，王慧前男友的大嫂生小孩，两人顺势聊到了这个话题。王慧发现，在男友的观念里，女人是一定要生孩子的，男友还强调他家更喜欢男孩。对于生孩子，王慧其实不反感，只不过当时觉得并不是非要不可。但听到男友这一番话，王慧有些赌气，就说“不想生，要生也要生女儿”。那天因为这事，两人闹得不太高兴。

后来又因为各种原因，两人分手了。王慧陷入了长时间的感情空窗期。眼看着年纪渐长，周围的朋友一个个都结婚生子，她却迟迟遇不到合适的对象，焦虑不断袭来。“似乎大多数人仍觉得生孩子对婚姻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连王慧的女性朋友也开始劝她得趁早要个孩子，迫使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生育这件事。

偶然的机会，一篇关于明星冻卵的报道令王慧萌生了去医院做检查的想法。她先挂了妇产科咨询，在妇产科医生的引荐下才知道应该选择生殖科。在人头攒动的等候大厅，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有这么多人被生育问题困扰着。“有些年纪比我还小但是卵巢功能已经不好了，有些是年纪大了想生二胎。”王慧道。

工作人员正在将卵子放入液氮罐

做完检查，医生告知王慧，她的卵巢储备功能并不是很理想。“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固定男朋友？当时医生都做了逐一了解。”王慧说，“我回复医生暂时都没有。医生就建议我，从生育角度出发，还是越早找对象越好。”

“当知道自己生育力减退的时候，突然就紧张了。立马跟医生确认我是不是还能自己生孩子，医生很明确地答复我机会肯定是有的，但是随着年龄增大几率会逐渐降低。”

医院一行之后，王慧那阵子总担心以后生不出娃怎么办，“女孩子很多时候是逃不开世俗观念的禁锢的。”

要不要冻卵，给自己买一份“生育保险”呢？王慧当时拿不定主意，她请教了不同医生，也和闺蜜反复讨论。不过，王慧没有跟家里人讨论，“亲人的关心有时候是一种负担。”类似“你可以结婚了”“你怎么还不找对象”这样的问话总让她不堪其扰。“我自己其实是着急的，但冻卵这个事情他们也不懂，怕越解释越乱。”王慧说。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还是因为她对孩子的态度发生了改变。王慧会在空闲时候去朋友家帮忙带小孩。有几次，她独自带孩子在楼下玩，小区里的人把王慧误认成妈妈，夸小孩子很可爱。刚开始，这种“错认”让王慧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渐渐地，她开始享受这个过程。王慧觉得，小孩子真的很可爱，自己愿意成为一个好妈妈。

冻卵后腹水跟怀孕似的

下定决心冻卵后，王慧又陆续抽血化验了三次，完善相关检查，才最终明确自己已经达到冻卵的标准。

在冻卵前要先取卵，取卵前要打促排针。那段时间，每天上午10点多，王慧都要鼓起勇气给自己扎针，左边打完，再打右边。一开始王慧也不太敢打，都是去社区医院打针的，但这跟自己的上班时间相冲突，为了不影响工作，她最终下定决心自己学会打针：“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啦！恐惧主要源自想象，真下手了，也还好，不痛的。”

这样坚持七八天后，王慧去医院做检查，却被告知卵泡发育得并不理想，只有一个卵泡大起来了。医生主动找王慧谈话，详细解释后，是否继续促排卵的决定权交到了王慧手上。斟酌再三，王慧选择了放弃，从头再来。

有了第一次失败的经验，王慧的态度越发认真了，不仅开始看中医吃中药调理，还坚持每天去跑步锻炼，最重要的是，不再熬夜。就这样坚持了半年左右，她重新开始促排打针。

很幸运，这次她终于成功了，顺利取出了6颗卵子。虽然比起15颗的医学平均标准有差距，但对王慧来说，已经弥足珍贵。在王慧看来，冻卵前期所付出的辛苦和金钱是完全值得的，那静静地冻在-196℃的液氮里的6颗卵子，就是她在这个世界延续“生命”的希望。

与王慧相比，李丽的取卵相对顺畅些。她和丈夫选择做试管，但她取卵当天，丈夫却取精失败，没办法进行体外受精，这才选择了冻卵。30岁的李丽为取卵做了悉心准备，不吃辛辣，不做剧烈运动，甚至连重活都不敢干。“我当时的促排针是每天打一次，打在肚皮上。医院会安排护士专门指导、培训怎么打针，学会了就可以自己回家操作，还会提供视频教程。”李丽说。

为了观察卵泡的发育情况，李丽需要频繁地往返医院。开始大概是一个礼拜检查一次，然后是三五天去一次，接着隔天就得去一次。李丽家住安吉，需要开车去杭州，杭州还限行，于是那段时间为了检查，李丽凌晨三点就要起床，每次往返几乎都要耗时一天。

李丽的卵泡发育得比较理想，取卵当天，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虽然打了麻药，但是取卵还要看卵巢的位置，据说位置好就疼痛少。”李丽说，“我当年还是局麻，麻了两次，但还是有感觉，像是有人把你下面的东西往外扯，很难受。”

过程中，医生安抚李丽：“你稍微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在那种情况下，李丽也只能忍，再痛也得忍着。最后，李丽成功取了16颗卵子。

然而，取完卵后的第一周，李丽的腹水很严重，“肚子胀到跟怀孕五六个月一样，撑得根本没办法吃饭。”李丽说，她实在难受，就回杭州找医生，医生告诉她这个是促排卵以后的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是一个自限性的疾病，一般取卵后7-8天就会自然缓解，让她不要紧张。考虑到她家远，医生给她开了盐水，让她回当地医院挂。当时当地医院的医生们还觉得奇怪，问她为什么要挂盐水，李丽答是取了卵。

“挂完盐水，肚子胀的症状并没有马上缓解，腹水还是严重。坚持了大概一周，腹水才慢慢好了，和医生说的一样。”李丽说。

顾虑

按照我国有关规定，单身女性在接受取卵手术后取出的卵子会在冷冻液的保护下放入超低温的液氮罐中冷冻保存。要等结了婚，领了结婚证后才能回医院要求解冻卵子进行受精，最后移植胚胎。

工作人员正在做卵子冷冻前的准备工作

冻卵一年多后，王慧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开始交往时，王慧总是犹豫是否要让他知道自己冻卵的经历。“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怕他会介意，会胡思乱想。但不说吧，内心又很煎熬……时间久了都有阴影了。”王慧说，对于是否坦白，她一直很纠结。

最终，在朋友的鼓励下，王慧对男友说起这事。一开始，男友将信将疑，问：“开玩笑吧？”直到王慧继续严肃地跟他解释，还带他到医院里，给他看冻卵的费用单，他才慢慢相信。

“怎么说呢，他当时也挺有压力的吧，以为我不会生，觉得我的情况可能还要严重，问我是不是还有别的隐瞒。”王慧解释，说自己的身体很健康，就是怕年纪大了生小孩会比较困难，所以才去冻卵，其他不影响。

他们各自冷静了一阵，过完春节，男友主动找到她，说他已经了解清楚，感觉这没什么，还觉得王慧是“比较前卫的女性”。开诚布公后，他们登记了。

婚后，当两人有了生育计划，便回医院配胚胎。王慧当年就只冻了6颗卵子，为了不浪费卵子，保证丈夫的精子质量，夫妻俩听从医生建议，先让丈夫接受中药调理，减少熬夜、抽烟。调理了差不多半年光景，两人才回医院准备解冻卵子、取精、配胚胎这些事项。很幸运地，卵子顺利解冻后成功配了4个胚胎，有两个是优质胚胎，最终移植、怀孕并成功诞下一个男宝宝。

现在回想起来，王慧觉得当初选择冻卵真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但在人前，她并不愿意主动提起这段经历。“毕竟那当年是婚前冻卵，就怕人家误会我说‘你肯定哪里有病’，如果未来大家都能以平常心去看待冻卵这事，我可能就不会有这种顾虑了。”

从“不得已”到“主动选择”

“以前大家连做试管婴儿都是偷偷摸摸的，但现在人们的认知水平提高了，不再觉得这事有问题，需要隐瞒，冻卵也会是一样的。”张松英教授说，“这几年，医院的生殖中心之所以发展这么快，一是因为冻卵、冻精等保存生育力的手段逐渐发展成熟，二来就是靠病人之间的互相介绍，一带十，十带百，越来越少的人对此觉得羞耻。”

张松英教授提到，冻卵已经从“不得已而为之”发展成了“主动选择”。由于目前中国内地对冻卵人群有着严格的限制，部分单身女性考虑出国出境冻卵，却忽略了这不仅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与金钱，还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是放开还是继续限制，国家卫健委一直持保守的态度，医学、法学界的争论也一直没有停止。有专家认为，取卵跟取精不一样，取精是没有痛苦的、无创的，但取卵是有创伤的。另外，有专家表示，从长远看，冻卵是否会对子代造成影响，目前还没有确凿的答案。

卵子超低温冷冻保存在-196度的液氮罐中

但从今年开始，在国家层面，放开单身女性冻卵似乎出现了松动迹象。3月13日，有媒体报道国家卫健委有关部门正在组织征求专家关于放开单身女性冻卵的意见，此消息一经发出随即登上热搜。而此前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院长徐丛剑接受采访时也表示：“未婚女性在某些特定条件下，超过一定年龄没能生育，但有强烈愿望需要保存生育能力的，可以考虑辅助生殖技术。”

张松英教授也持同样观点：“女性卵巢储备功能从30岁开始走下坡路，35周岁以后下降明显，这个下降不仅是卵子数量上的下降更是卵子质量的下降。对超过30岁、依然可能长期单身的人群，可以考虑适当放开。”

但是，张松英教授强调，放开并不是简单的一放了之，仍然需要规范有序的管理。

“门诊经常会有20多岁的单身女性来咨询，我们借助超声检查看到她的卵巢储备功能还很好，两侧卵巢窦卵泡个数在15个以上的，我会建议她暂时不考虑冻卵，而是把重心放在郑重恋爱、适时结婚上，不要误以为冻卵就是解决后顾之忧。”张松英教授介绍，“冻卵是为了让那些还不能生育的人保存她的生育需求，而不是对正常的人口出生起到反作用。”

而且，冻卵也并非是一劳永逸。“年龄越大，冻卵带来的影响就可能越大。”在浙大邵逸夫医院生殖中心 ，35 周岁以内的卵子冷冻保存的复苏成功率能达到 95% 以上，这是一个很高的数字，但仍然不是每一颗卵子都确保能复苏。

“前段时间有一个42岁的女性想冻卵，这个年龄冻卵的话，我们会和她进行充分谈话，因为这个年龄本身卵子质量下降，解冻后卵子的复苏率也会下降，形成优质胚胎的概率下降，生育成功的几率也会明显下降。”张松英教授表示，生育是自然规律之一，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情非常重要。

而包括冻卵在内，冻精、冻胚胎、冻卵巢组织等，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保存生育力。张松英教授说，近几年来，生育力保存的意识在大众层面的普及度不断提高，但仍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其他学科对生育力保存的联动意识也亟待提高，比如恶性肿瘤患者在接受化疗前可先进行生育力保存。”

前述的徐枣枣 “国内单身女性冻卵第一案”，尽管去年一审败诉，但她仍提出上诉，二审目前尚未开庭。有生殖专家表示，有关于生育力保存的话题，需要社会各界的共同关注、共同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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