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都督 王动
编辑|米利暗
《漫长的季节》后劲儿太大了,让人回不过神来。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单纯看剧已经无法满足观众的求知欲,拿着放大镜在剧中找细节和彩蛋成了大家对剧集恋恋不舍的另一种乐趣。
其中一支,可被称为“考古派”。
在剧集中,范伟到“维多利亚娱乐广场”找自己的儿子王阳,带着礼帽的门童恍惚一阵后问道:“咱俩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们的确见过,是在二十年前。
2004年上映的电视剧《马大帅》中,范伟饰演铁岭“维多利亚娱乐广场”的保安部经理,在那部电视剧中,他是门童的同事。
在这两部相隔二十年的剧集中,除了细节上的诸多回响,在语言风格,与精神气质上,竟然也达成了一种神奇的耦合。
这个耦合点,就是贯穿两部作品的范伟。
德彪的多重宇宙
在《马大帅》里,范德彪的相好是桂英,出道第一份工作是“桂英饭店”的厨师;
在《漫长的季节》里,出镜率最高的街边小馆,叫做“桂英风味烤肉”。
在《马大帅》里,范德彪KTV保留曲目是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由于“在那”的声音拖得太长,“桃花盛开的地方”总是追尾;
在《漫长的季节》第11集,如释重负的王响在KTV点了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依然以追尾结束。
《漫长的季节》里,龚彪整天琢磨弗洛伊德,甚至整出了“弗洛伊德分房没有”的冷笑话;
《马大帅》里,范德彪潜心研究弗洛伊德,还开了一家“解梦馆”,自视为弗洛伊德精神传人:古有奥地利国弗洛伊德,今有辽北大地范德依彪。
甚至连《漫长的季节》的基本人物关系,都有《马大帅》的影子。小舅子范德彪与姐夫马大帅、龚彪与姐夫王响(严格地说,是连襟)构成了一对奇妙的互文。
范德彪喜欢让别人管他叫彪哥,姐夫马大帅则称他为彪子,“你是真彪啊”。
《漫长的季节》里不少剧情冲突,也是由龚彪的“彪”引发的。
如此之多的马大帅梗不是偶然,而是导演辛爽的个人趣味。
早在辛爽的上一部作品《隐秘的角落》的宣传期,他就在密集的采访中反复讲过一件事:自己最爱的电视剧是《马大帅》。
在片场,辛爽用范德彪的手机壳,穿范伟同款的骷髅T恤给演员讲戏,这位前摇滚歌手心目中,看马大帅是世界上前三有意思的事情。
一部轻松的、质朴到粗糙的农村轻喜剧 ,和一部沉重、肃杀、制作精良的悬疑片,就这样跨越20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耦合。
但更为重要的是,两部充满了现实主义底色的剧集,共同刻画出两个时代的东北面貌。
东北文艺复兴:打捞失意者的尊严
《漫长的季节》的时代背景,是上个世纪末的下岗潮,无数国企职工失去铁饭碗,东北陷入漫长的萧条。
《马大帅》的时代背景则是世纪之交大量农民进城,庞大的农民工群体开始形成,由于身处城乡二元体制的夹缝中,他们成为了两地的异乡人。
在这里我们简单回顾一下《马大帅》的剧情:
马大帅为女儿马小翠张罗婚事,找好了村长家的儿子,小翠不满这场包办婚姻,继而离家出走到大城市铁岭,投靠了在维多利亚娱乐广场做经理的老舅范德彪。
进城之后,马大帅逐渐接受了女儿“逃婚”的现实,开始尝试在这座城市立足。
此后,剧集的主要内容就变成了马大帅与范德彪不断挣扎,试图在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每次努力都以碰壁告终。
范德彪做过厨师、保安、医托、司机,送过液化气、开过公司,洗过车,当过体育老师——全部失败。
尽管热衷于展示自己的“社会人”属性,从抱拳手型到江湖切口头头是道,但范德彪本质还是一个东北农民:
有小毛病,没坏心眼,本事不大,牛逼不小。
他自称年少轻狂、打打杀杀,参与过本市几场恶仗,结果在维多利亚第一次出手,就被对方塞到了桌子底下,血糊了一脸;
他热心带乡亲们发家致富,集资挖鱼塘、开公司,结果被并不高明的骗术骗了个底掉。
范伟的表演是如此生动,以至于多年以后人们回忆起这部电视剧,首先想到的角色不是为它冠名的马大帅,而是范德彪。
《漫长的季节》里,王响同样不是一个精明的人。
技术上的事情他在行,但就是不会“来事儿”。为儿子进厂的事情,王响提上酒准备去找厂长,结果在办公室撞破厂长行儿童不宜之事,当场就慌了神。
后来厂长追出门来反复问王响“有没有什么困难”,拿住了厂长把柄的王响反而支支吾吾,把儿子进厂的事情烂在了肚子里。
范德彪在每次冲突中都在挨揍,唯一一次KO,是在街上看到了骗走自己8万块钱的老钱愤而出手。看到对方已经落魄潦倒,还是请他吃了一顿饭。
王响纠集兄弟冲上门打了邢三一顿,发现对方拼命隐藏的并不是什么犯罪证据而是尿袋,才知道对方已经患上尿毒症,拳头也软了下来。
他们都是时代的失意者。
东北的“失意”不是不透光的黑暗,而是落日余晖的漫长阴影,在衰败中依稀可以辨认某种繁华的气息。
在b站,有人用范德彪的片段嫁接了日本80年代的蒸汽波音乐,意外地熨帖。轻工业直播、重工业烧烤的土味东北,也曾经有过属于自己的泡沫时代。
彪学家们早已扒出,范德彪最爱穿的T恤是斐乐,皮衣是美国东海岸说唱歌手最爱的PellePelle,eBay上的二手价要几百刀一件。这些今天的潮人装扮,早在上个世纪就已经在东北流行过。
《钢的琴》里,王千源饰演的下岗工人陈桂林也能弹很漂亮的钢琴和手风琴,在那个年代,他的音乐素养碾压了大多数普通人。今天中国最有名的钢琴家,也是东北制造。选秀节目中庞大的东北籍选手,都佐证着这里过去是中国文艺气质最浓厚的地区。
很多人说,这些年的“东北文艺复兴”,本质上就是记录时代落水者的尊严。
从赵本山代表的春晚小品,到班宇、双雪涛们所代表的东北伤痕文学,都有范伟的深度参与。连亚文化领域,“彪学”也方兴未艾。
“东北文艺复兴”的每一场恶仗,都有范伟的身影。
当赵本山的绿叶,成为一朵红花
范伟的艺术人生,几乎可以分成赵本山时代与后赵本山时代。
当年他和赵本山作为铁岭双子星,一直都是除夕夜电视荧屏上最硬的那道菜:
赵本山是牛大叔,他就是“上顿陪、下顿陪,终于陪出了胃下垂”的胡秘书。
赵本山是路过的农民,他就是带着金丝眼镜,狐假虎威的县长司机小吴。
往红高粱模特队里一站,二分洋气,三分土气,五分骚气,一看就和这帮土锤不一样。
讨厌的,贱嗖嗖的,很真实的,活灵活现的范伟,尽职尽责地当着赵本山的绿叶。
当时有个说法,赵本山上台说三句话,观众就笑了,根本看不清身边站的是谁。范伟自己说,“本山大哥是一个杀人的演员。”
观众也很开心,就像过年你只吃名为“赵本山”的大肘子还不够,一定得夹两筷子配菜,一起就着吃,范伟就是这种配菜。
这种生活说好吧,是挺好,毕竟有的人当了一辈子配菜,也挺乐呵。能成为一种家喻户晓的配菜,已经是很多人这辈子都达不到的天花板了。
但范伟从来不甘心当配菜。
《卖拐》的时候,范伟突发奇想,眼镜不带了,把锃光瓦亮的中分油头全剃了。
这一剃,整个人突然被注入了灵魂——短寸加圆脸,整个人木讷随和,像个随手抓的到的“人”。
“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
“俩脚离地了,病毒就关闭了,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
老实人范厨师,即使说着“吃一堑长一智”,依然被大忽悠夫妇忽悠的团团转。
有点憨厚,有点笨拙,有点讨嫌,有点老实……又有点让人心疼。
共情了,心疼了,这角色就走进观众心里了。
范伟火了,从辽宁火到东北,再火到全国。
随着范伟的风头渐渐上来,他与赵本山的主次不再那么分明的时候,双子星的关系走向末路,似乎已是命中注定。
2005年春晚小品《功夫》之后,范伟和赵本山两个人分手,再没有在春晚上合作过。
赵本山采访时说自己给范伟打电话,范伟不接,“范伟腕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了”;
范伟采访时解释自己因为老换电话号码,陌生号都不接云云。
无论个中内情如何,二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已成定局。
渐渐离开小品、离开赵本山的范伟,一直在尝试接戏、演戏。
《天下无贼》里的绑匪,“IC、IP、IQ卡,统统告诉我密码。”
角色好笑,甚至幽默,还贡献出了很多经久不衰的名场面和金句。
但转型并不如预想中的顺利,毕竟,他和赵本山的合作给他贴上的谐星标签,实在是太显眼了。
就在那段时间,范伟接触了一个剧本,文艺片,《看车人的七月》。
面对喜欢的剧本,他坐立难安,主动给导演打电话,导演却迟疑不决——因为他担心范伟的“笑星”标签黏的太牢,观众笑场。
范伟为了打消疑虑,做了很多设计。
试戏的时候,他被要求演一段“摔碎婚纱照后,新郎往屋里走”的戏。
范伟抹掉了以往的喜剧范式,入定,把脚步调整成小碎步,一步一步挪动,像是足底有千斤之重,五官全都耷拉下来,一个委屈、被动、怅然若失的男人就出现了。
那一刻,出现的是演员范伟,而非小品演员范伟。
在现场的导演被这几步完全震撼:“你能演,因为这几步就不是喜剧的走法,是正剧的节奏!”
范伟敲定了,后来电影上映,评分8.1。
有观众点评范伟的戏:“范伟就是中国人的另外一面 那种要面儿又窝囊的角色在他这里登峰造极。哪怕范伟这个角色进了监狱,也希望他早日放出来娶了心仪的女人,看到儿子考上大学……”
一个喜剧人,演一个不算好人的人,最后让人心疼,这就是范伟的魅力。
也是凭着《看车人的七月》,他拿下了加拿大蒙特利尔电影节最佳男主角。
这是范伟拿到的第一个有分量的大奖。
此后,他好像有了第二条路,开始成为一些小成本的文艺片的常客。他演过平凡窝囊的父亲,演了怯懦又悲哀地翻译官。
一次次,他在观众“这居然是范伟?”的疑惑中亮相,又在观众“这居然是范伟!”的感慨中谢幕。
范伟被搅拌,然后被分发。
一半,用来塑造小品的逗趣和搞笑。
另一半,用来供养文艺片的复杂与忧伤。
想成为艺术家的范伟
范伟最拿手的就是演小人物。因为“在人压力大、很焦虑的时候,看着屡败屡战的小人物,觉得特别解压。”
《耳朵大有福》里,他演的王抗美被迫提前下岗,从时代弄潮儿,变成了站在角落里的人。
范伟给这个“穷,但好面子”的王抗美设计了一场戏:
一碗鱼汤泡面,肉都给妻子了,安慰自己说“这里什么都有”。
捡起保温壶里的鱼刺,捞出来猛嗦一阵,又倒过来,再用力嗦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吐出来,反复确认它真的一丁点肉都不剩了,才吃下一根。
哪怕细小的是一根鱼刺的颗粒度,竟然成了王抗美的亮点。
因为这个细节够“生活”。
大人物可能是在历史背景下被撞出来的,小人物,只能从生活的水分里“攥”出来。
为了演好一个小人物,他几乎是“钻”进了生活里。
为了表现空气灰尘很大,他骑车前会用灰白的手套扫两下自行车车座,出门戴口罩、回家拽到脖子上。
这些细节来自于范伟记忆中的他爸。
要演一个河南农民,他塑造了一个“穿一个跨栏小背心,外边穿个汗衫,叼一根烟卷,挺个小肚,八字步”的,和东北农民不一样的人。
这些外貌和动作源自他在河南农村的观察。
尤其是《不成问题的问题》里,圆滑周到的丁主任,对着镜子微笑练习请安:
“三太太,农场的肥鸡肥鸭给您放厨房里了。”
微笑到位,表情完美,可打满分。
终于穿长衫的丁主任松了劲儿,长叹一口气,甩袖缓缓离去。
一个会处理关系,处心积虑维护各方关系的人生活状态,全浓缩在这一演、一笑、一叹里。
范伟也因为这部片子,获得了53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
范伟站在领奖台上说:这是一部很淡的片子,感谢大家能注意到。
但是那年最大的热门,是周冬雨马思纯的影后双黄蛋,对于范伟,外界和媒体的评价只有两个字:爆冷。
再无其他。
按理说,积攒了这么多年的作品、好评、口碑,其实,范伟早该二次出头了。
只可惜,观众记住的依然还是卖拐和范德彪。
范伟有股惹人怜的气质
好在,范伟身上似乎从没出现过那种急功近利的劲儿。
他说自己起点低,78年说相声,95年上春晚,就是要“慢慢磨,最后真的结果还会好。”
周围的人都说他想做艺术家,不知道什么样才算艺术家,但是范伟身上,是有几分做到极致的意思。
范伟曾说自己“不通人情世故”,尤其是那种“需要技术处理的认情礼尚往来”。
《不成问题的问题》导演知道他不爱喝酒,从不拉他去酒局,结果一部戏拍完了,拿奖了,结果两个人连电话号码也没留。
他是个圈内有名的“好人”,但是只喜欢神交,不爱应酬,如果出门社交会特别不舒服,尤其别人以他为中心,他更不得劲儿。
因为镜头前的范伟热情、能说会道、善于交际,所以很多人对他误解很深,曾经王志文叫他喝酒,他实在推辞不了,结果倒在饭桌上。
后来王志文知道了他的酒量,半杯啤酒,或者白酒一小盅,下次约他只能说请他“小抿”,所以范伟得名,“小抿”。
推辞不了喝酒,也不好意思拒绝别人——
曾经巩汉林问他借300块钱,给媳妇买裙子,他说借就借,即使那时候300块是他将近一年的收入。
最后巩汉林忘了这码事儿,范伟以“看孩子”的名义去他家专程做客,买了很贵的娃娃做礼物,甚至问他“这个裙子是什么料子的”,巩汉林还是没想起来,范伟不好意思开口要钱,白跑一趟。
过了几天,他又拿了一堆水果,说清了自己借钱的事,最后巩汉林才把钱还上。
后来这段故事被改编成了小品,《面子》。
连赵本山都说生活中的范伟:“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走路都怕掉下片树叶砸着脑袋。嘴也比较笨,有话说不出来,平时接受记者采访说话多了都冒汗。”
又腼腆,又社恐,又胆小。
他不喜欢上综艺,偶尔上一次综艺,弄得别人尴尬、他也尴尬。
演戏也是,别人的评价对他很重要,老婆曾经说他演电影,说他“声太大了,动作太大了”,范伟“腾”的一声脸就红了,赶紧关电视,继续琢磨演技。
戴大金链子,卡着大墨镜,逞能斗狠外强中干的是范德彪,只要褪下这层皮,进入角色,他就是缓慢的、疏离的其他人。
曾经有读者说范伟:“受不了他演正剧,仿佛他那张脸撇去幽默以外,剩下的就全是让人说不出的同情和可怜。”
看到王响在出租上和巧云对话,看他和王北告别说“别拖累你”,看他对着过去的自己叮嘱“向前跑、别回头”,很多人没忍住眼泪。
为王响,为范伟,也为东北。
从东北小品演员,到春晚不再有原汁原味的东北小品。
从《耳朵大有福》,到《我和我的家乡》,再到这次的《漫长的季节》。
作为某种符号,小品演员范伟曾经是东北人的面子,而如今的正剧演员范伟,则是东北的里子。
通过他塑造的一个又一个小人物,范伟身上神奇地容纳了东北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乐天与忧伤,曾经的荣光与无以言说的失落。
范伟这个演员,虽然家喻户晓,但是没有别人起伏波澜壮阔的经历,甚至连家庭感情都乏善可陈。
但作为演员,他牛就就在,被人谈论最多的,还是他的戏、他的演技。
范伟现在算重新爆火吗?好像算,又好像不算。
那就,再炖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