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毓堃
编辑/漆菲
【资料图】
有着巴尔干“火药桶”之称的科索沃,近来局势不断升温。
这一次,不但塞尔维亚族与科索沃当局爆发冲突,就连驻扎当地的北约部队也难以幸免。当地时间5月29日,北约领导的“科索沃和平实施部队”(KFOR)在科索沃北部城市兹韦钱(Zvecan)与塞族示威者爆发冲突,导致至少34名士兵受伤,为近十年来最大损失。另据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称,至少有52名塞族人在事件中受伤,其中三人伤势严重。
5月29日,兹韦钱市政府大楼门口,北约维和部队与抗议民众爆发激烈冲突。
同一天,正在参加法网公开赛的塞尔维亚网球名将德约科维奇就科索沃局势做出罕见表态。他在现场摄像机的镜头上写下一句话:“科索沃是塞尔维亚的心脏!停止暴力!”这一被视为“大塞尔维亚主义”的言论,再度搅动西方舆论场。
德约科维奇在摄影师的镜头上写下了涉及科索沃问题的言论,引发争议。
碍于眼下形势,美国驻科索沃大使霍夫尼尔(Jeffrey Hovenier)5月30日宣布,科索沃已被逐出以美国为首的欧洲军事演习。这是美国首次对科索沃实施制裁。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亦表示谴责说,暴力正在削弱科索沃乃至整个地区,并让这个巴尔干国家加入北约的希望变得“岌岌可危”。
这一次,究竟是谁点燃了“火药桶”?这次骚乱又将给塞尔维亚政府带来何种挑战?
新市长“强行”上任引发骚乱
科索沃是原南联盟塞尔维亚共和国的自治省,1999年6月科索沃战争结束后由联合国托管。2008年2月,在美国及其西方盟友的怂恿下,科索沃单方面宣布独立,但塞尔维亚始终坚持其对科索沃的主权,科索沃也尚未获得俄罗斯和中国等国的承认。
陷入冲突的兹韦钱,是德约科维奇父亲长大的地方。此次该地区乃至整个科索沃北部的动荡,直接导火索是一场延迟的选举。
今年4月23日,科索沃北部四个塞族聚居城市——莱波萨维齐、北科索沃米特罗维察、祖宾波托克、兹韦钱举行地方选举。这一选举被推迟了整整五个月,原因在于自去年秋季起,科索沃当局禁用塞尔维亚政府发行的机动车牌照,引发北部塞族人的抗议。当地民众与科索沃警方交火,塞政府与科索沃当局持续博弈,组织选举自然无从谈起。
而在两周前,一名塞族人遭到科索沃警察枪击,再度引发抗议。由于科索沃当局拒绝当地最大政党“塞族名单”(Serb List)的参选条件——让四个塞族聚居城市获得新的自治地位,后者抵制了此次选举,并宣布退出当地议会、辞去市长职务。
为了组织选举,科索沃当局不得不在路边摆上集装箱,设置了19个临时投票站。最终,这次选举见证了科索沃有史以来最低的投票率(3.47%):四个城市的45095名选民中,只有1567人投票(绝大多数是阿族居民)。在此情况下,四名阿族主要政党候选人以寥寥数百张得票当选为四座城市的市长。
科索沃地方选举期间,北科索沃米特罗维察当地居民路过投票站。
这一看起来十分荒诞的选举结果不仅受到科索沃当局的认可,就连美国政府也第一时间表态承认。但塞尔维亚政府和当地塞族人自然不能接受。武契奇此前扬言,塞族人将全面抵制这次选举,组织投票意味着“(阿族政治人物)对北部地区的全面入侵”。
科索沃问题在1991年前南斯拉夫解体后持续发酵,塞族与阿族、东正教与伊斯兰教、大塞尔维亚主义(泛斯拉夫)与大阿尔巴尼亚主义、塞尔维亚主权与科索沃独立的冲突无处不在,随时可能擦枪走火。
科索沃首府普里什蒂纳著名“烂尾工程”——东正教基督救世主大教堂。
在阿族人占总人口超过93%的科索沃,北部地区却是塞族占绝对优势的聚居区,因而成为冲突焦点——科索沃当局担心,这里成为塞政府渗透、干预科索沃的抓手;塞政府则时刻警惕科索沃当局对塞族聚居区加强控制乃至“侵略”。
塞族人不承认选举结果,四名新市长的上任也就不会那么容易。一周前,北科索沃米特罗维察相对平稳地完成了新旧政权的过渡,但依然有不少民众来到市政府大楼前进行抗议。而在其余的三座城市,新市长是在警方的护送下“突出重围”、走进市长办公室的。
这当中,兹韦钱的形势尤为紧张:抗议者试图阻止新市长进入市政府大楼,警方则使用催泪弹驱散人群。双方激烈的肢体冲突中,数十名抗议者和警察受伤。最终凭借装甲车开道、荷枪实弹的警察强力“闯关”,四地市政府大楼上悬挂的塞尔维亚国旗被换成了科索沃的旗帜。
科索沃当局强行送新市长上任的做法,连支持它的美国和欧盟都看不下去了。美国国务卿布林肯称此举无视美国与欧盟的建议,“迅速而不必要地令紧张局势升级”。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更发表联合声明谴责科索沃当局,呼吁其尽快缓和局势。
西方国家都视之理亏,武契奇自然有理由调兵遣将。他于5月26日签署命令,将军队战备状态提升至最高等级,并命令军队向科索沃方向紧急进发。
5月26日,武契奇在贝尔格莱德支持政府的集会上发表讲话。
当地塞族人因而备受鼓舞,在激愤情绪下走上街头,掀起更大的抗议浪潮。这让事态进一步升级:抗议者试图再次冲击当地市政府大楼,其间与北约维和部队爆发肢体冲突。一些人无视闪光弹、催泪弹和警戒线的阻止,使用燃烧弹和石头回击,还袭击了维和士兵。北约在一份声明中指出,这些士兵“受到了无端攻击,并因燃烧弹爆炸而遭受了骨折和烧伤等创伤”。
北约给出的官方数据是至少34名士兵受伤,各成员国认为真实数据要高得多。意大利外交部表示有11名意大利人受伤,匈牙利国防部声称至少20名匈牙利士兵受伤。与此同时,塞政府和科索沃当局依然在互相指责、公开较劲。
5月31日,科索沃北部兹韦钱市,数百名塞族人举着一面巨大的塞尔维亚国旗在城市穿行。
武契奇:“有人想成为泽连斯基”
为了给科索沃局势降温,北约决定增派700名维和士兵。事实上,受制于1999年联合国安理会第1244号决议,塞尔维亚政府对科索沃没有实际控制权(由联合国科索沃临时行政当局特派团托管),最多只能在当地部署1000名安全人员,只有北约部队有权在此执行维和任务。
1999 年北约空袭后,诺维萨德上空升起浓烟。
过去二十年来,无法公开使用强力的塞尔维亚政府积极支持科索沃当地塞族人的活动,试图在政治上直接或间接影响科索沃局势,并在外交上说服更多国家取消承认科索沃独立,尽最大可能维系其“法理主权”。
科索沃当局深知北部塞族人聚居区是潜在的阻碍——尽管科索沃战争后已有超过半数的塞族人被驱逐,不断通过各项政策加强对科索沃全境的实际控制,降低塞尔维亚元素的影响,继而宣示主权。
科索沃战争期间,塞尔维亚国家广播电视台大楼遭遇空袭。
去年秋季发酵的车牌争端,以及今年北部四市权力更替,都是科索沃当局为实现全面法理和事实独立而采取的手段。在此情况下,被视为强人总统的武契奇,能否发挥其擅长游走于不同大国(集团)间的优势,与北约乃至科索沃达成共识,化解当前动荡?目前来看,外界对此并不乐观。
最大的阻碍,莫过于武契奇和科索沃当局领导人均是强烈的民族主义者,彼此都看不出有任何妥协意愿。
武契奇曾是塞尔维亚超民族主义者,在科索沃战争期间担任过新闻部长,2008年之前更公开支持大塞尔维亚主义。甚至在2020年,他还被时任黑山总统久卡诺维奇指责为“干预黑山内政”、试图回归大塞尔维亚政策。
在科索沃问题上,武契奇的态度向来明确:科索沃是塞尔维亚暂时失去的主权领土,正在被分离主义势力所控制。他不仅动员科索沃塞族人在当地选举中支持“塞族名单”党,还在2018年9月对当地塞族人的讲话中赞扬米洛舍维奇是“伟大的塞尔维亚领导人”,只是“好心办坏事”。
此次骚乱爆发后,武契奇指责科索沃当局领导人阿尔宾·库尔蒂挑起紧张局势,并呼吁科索沃的塞族人避免与北约部队冲突,以免正中库尔蒂“下怀”。“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库尔蒂的挑衅和极不负责任的行为。”他在接受该国PINK电视台采访时强调,“造成这一切的人不想退休,因为他(库尔蒂)渴望并梦想成为像泽连斯基那样的人。”
2022年8月,欧盟西巴尔干事务特别代表莱恰克(左)与库尔蒂(中)、武契奇举行三方会谈。
武契奇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具有坚实的民意基础,该国多数人视科索沃为其不可分离的主权领土。去年8月,塞尔维亚非政府组织“欧洲事务机构”的民调显示:75%的受访者反对以承认科索沃独立换取加入欧盟,超半数人反对武契奇采取任何可能确保科索沃独立的措施;而如果举行科索沃独立公投,60.5%的人会投下反对票。
毕竟在塞尔维亚人看来,科索沃是其国家和宗教意义上的“心脏地带”。除了众多位于科索沃的塞尔维亚东正教堂,1389年的科索沃战役被他们视为塞尔维亚王国抵抗奥斯曼帝国的重要历史事件,而通过民间传说和文学故事的塑造,形成了关于塞尔维亚民族认同与建构的“科索沃神话”。
科索沃的塞族居民纪念1389年的科索沃战役。
相比之下,科索沃的阿族人则把该地视为长期被塞尔维亚侵略的领土,当局领导人阿尔宾·库尔蒂是狂热的大阿尔巴尼亚主义者,积极支持科索沃与阿尔巴尼亚“统一”,拒绝对塞政府做出任何妥协。塞政府指责他违反了《库马诺沃协议》和《布鲁塞尔协议》,他却回击称,塞政府“在指导法西斯暴徒制造暴力”。
强人总统能否稳住阵脚?
武契奇眼下的麻烦,不仅仅是科索沃的骚乱。宣布军队进入最高等级战备状态之后,他于5月27日辞去了执政党、议会第一大党塞尔维亚前进党主席职务。
这是因为,武契奇正面临国内的抗议浪潮,其导火索是发生在5月初的两场枪击案:5月3日,一名13岁男孩手持其父亲的枪,在首都贝尔格莱德的弗拉迪斯拉夫-里布尼卡尔小学内无差别扫射;第二天,在贝尔格莱德以南约50公里的姆拉代诺瓦茨镇附近村庄,一名持枪者驾驶机动车肆意朝路人开火。连续两天的枪击造成18人死亡,至少20人受伤,震惊全国。
该国民众因此在首都发起抗议示威活动,指责塞政府内政和安全部门对于枪击问题管理不力。反对派人士则借机抨击执政党控制的媒体“不断煽动暴力文化”。对此,武契奇宣布向所有学校增派警力维护安全,且会严控电视媒体和网上的涉暴恐内容。
随着示威活动愈演愈烈,武契奇选择“以退为进”,辞去已担任11年的前进党主席一职,以求更加广泛地团结全国民众。他同时表示,自己不会辞去总统职务,并将按计划在6月底成立包括前进党在内的新的政治运动,以更好团结塞尔维亚人民,应对国家面临的内外挑战。
从这个意义上说,武契奇放弃执政党领袖身份、“轻装上阵”,是在为其下一步政治运动做准备。他在该国的民意基础和基本盘自不必说,任何一个反对派人士或单一反对党都尚不足以对其构成挑战。抗议活动举行期间,声援武契奇的民众同样在贝尔格莱德举行集会。
贝尔格莱德街头的反政府抗议。
然而,反对声的存在依然带来冲击,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国内治理问题上,在科索沃和外交问题上也不例外。
例如塞议会和政府部分亲西方人士认为,为了让塞尔维亚尽快加入欧盟,武契奇政府应该学会“妥协”。2022年11月,媒体公布了一份由法德两国起草的关于塞尔维亚与科索沃“关系正常化”的协议,该协议并不要求塞尔维亚承认科索沃独立地位,但要求塞不得阻挠科索沃加入国际组织。
武契奇曾公开指责政府内部有人企图出卖国家利益,而他宁可顶住欧洲大国压力、解散政府、重新大选,也不会签署这样的协议。
另一方面,一旦国内矛盾更加激化,在科索沃问题上采取何种程度的行动,能做到既转移或缓和矛盾焦点,又不至于导致局势失控,甚至和北约发生冲撞?长期注重平衡外交的武契奇,也需要思考后续决策能走到哪一步。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过去一年的民调显示,塞尔维亚民众不再像原来那般对加入欧盟“充满热情”(仅43%的民众支持),更不支持用科索沃独立换取欧盟身份,但“欧洲事务机构”的数据也给出提醒:75.2%的塞尔维亚人支持与科索沃阿族人建立永久和平,甚至高于反对科索沃独立的民众占比。
可以说,武契奇眼下的挑战,是塞尔维亚陈年积弊的同时爆发。历史问题、现实博弈与公众态度同样复杂,有待这位强人总统谨慎考量。(作者系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