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张鸣撰文指出,代际财产传递不稳定,那么富二代缺乏教育,不立志,做纨绔的问题,就不好解决。反正就是为了享受的,那么,把父辈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家业败光,也就是一种享受。湖南话说,崽卖爷(父亲)田不心疼。本质上是因为,即使崽不卖爷田,这个田也没准不是自家的了。这篇文章具有一定参考意义。
佛教传入中国,人生无常的理念,特别容易被人接受。中国周期性动荡,没有一个王朝,能够长治久安。一到王朝末年,刀兵四起,兵燹遍地,然后瘟疫灾害流行,人死大半,遑论财富?人世间所有的富家儿,官家儿,都填了沟。能够侥幸活下来的,再重头开始。即使是太平年景,也不保险,即使贵为高官,富甲天下,没准哪天得罪了谁,皇帝一纸诏令,什么都没了。就算这些你都躲过去了,也抗不住富不出三代的法则,天灾人祸都不论,单讲分家,一代代分下去,家产也会越变越薄。
中国早就没了贵族,隋唐之后,世族门阀也没了,用钱穆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大门槛消失了。但是这不意味着国人不喜欢财富,不喜欢财富甚至地位的世袭。有钱有势家族的子女,别人虽然看着羡慕嫉妒恨,但奉承一般是缺不了的。没有功名和官位的土财主,土商人,待遇要差点,但有功名和官爵的士绅之家,绝对是一个社区的中心,大家趋奉的对象,人们眼中的典范。叶浅予先生回忆说,他父亲中了举人,仆人抱他上街,街上的摊贩,纷纷把好吃的塞给他,走一圈,就收获一堆果子和零食。
虽说科举制度下,考试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即便考试非常严格,录取也没有舞弊,但官宦子弟,富豪儿,还是比贫寒子弟拥有更多的便利。可以找更好的老师,有更好的复习资料,有更好的学习条件。然而,据吴晗和潘光旦的研究,在明清之际,能考上进士的,还是以“中小地主阶级”的子弟为多,这种“中小地主阶级”,换句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功名的土财主和低级士人。
有钱有势的阀阅之家,子弟多半不够勤奋,甚至变成无所事事或者惹是生非的纨绔。到了这个份上,家业即使不败,也为之不远了。记得读过的一则文人笔记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某大家造房子,房子盖好了,主人请工匠坐上席,让自己的子弟坐下手。工匠感到诧异,主人说,就该这样,你们是造房子的,他们是卖房子的。
诸子平分的家产分割制度,导致富人的财富难以聚集。有人论证说,正是因为这个制度,导致中国产生不了百年的富豪之家,也罕见百年不衰的商号,而在欧洲和日本,这样的商号、企业从来都不缺乏。然而,这样的制度,无非是社会惯例,并非官府强制制定的规则。我们要问的是,为何中国古代会产生这样的社会制度呢?
显然,这样的社会制度,跟变幻无常的政治局面有关,跟财富没有切实的法律保障的现实也有关。政治局势变幻无常,已经不用多说了。而财富的保障问题,在古代一直就是一个大的困惑。说起来,任何一个朝廷的法律,都宣称要保障私有财产,一般性的财产侵夺官司,都能得到官府的受理,民间的财物往来的契约,也能得到尊重。但是,一旦官府有心剥夺一个人或者家族的财产,还是有太多的可能得手的。即使你贵为高官,哪怕皇亲国戚,只要皇帝要抄你的家,你还是逃不了。现存的北京各个王府,其实它们主人,都换了好些个。现在作为旅游热点的恭王府,此前就是和珅花园。
退而言之,就社会氛围来说,尽管多数人都幻想做富翁,做高官,但社会上的仇富仇官意识,均贫富的意识,却从来都是很强烈的。每到社会秩序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吃大户,均贫富的口号,从来都是可以蛊惑人心的。尽管实行均贫富的好汉,最终把财富和女子都均到了自己家里,但就是有大批的人乐意跟着他们走。这种状况,使得已经富起来的人,总是躲不开家产被抢的梦魇。
既然没有切实的私有财产的法律保障,而且社会定期动荡梦魇又挥之不去,那么对于有钱人来说,诸子平分的制度,显然是一种比较好的选择。至少,可以让自己的子弟,尽早尽快地享受自己挣来的财富。所有自己的骨血,都利益均沾。而财富的积累,家族事业的壮大,则是排在后面的选择。而不是像同时期的欧洲和日本那样,长子继承,逼其他的儿子外出闯荡,自己打拼,创出一份家业来。有这样的社会制度,在转型到资本主义之时,资本主义也就比较容易生长起来,不像中国,总是萌芽。
中国人感慨人生无常,缺乏长远的打算,已经成为一种近乎固化的民族积习。而这种积习,事实上是跟严酷的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人们在贫苦之时,拼命挣钱,自苦到了近乎自虐的境地,但是,一旦发迹,对自己的子女,则百般骄纵。几乎根本不考虑子女今后将怎样在社会中立足。即使家业可以继承,也无非在三代以内的视野里加以考虑,三代以后,基本上就随他去了。近代中国,就是有这样的有钱人,鼓励甚至诱惑子弟抽大烟。因为抽了大烟,无非变成烟鬼,其时鸦片又不太贵,家产足以让他抽一辈子了。变成烟鬼,就不会出去狂嫖滥赌,糟害家产,儿子一辈子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下去。至于后来的事儿,他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吧,没准社会又乱了呢?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骄纵儿女,富家儿自我的骄纵,都可以说是一种策略,一种在严酷的社会现实面前的无奈选择。
工商业是一个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中国古代,自春秋时起,就有发达的商业,商人从来不是一个人数稀少的群体。但是,在那个年代,商人一旦发迹了,就会课子读书,考科举改换门庭,让自家的子弟变成士绅。然后买田,变成土地主。在商人没有正常地位的朝代如此,在商人有正常地位的朝代,也是如此。这样的社会,工商业能发展起来吗?但是,商人为何要这样选择呢?还不是因为政治和政治制度。
在中国,什么都不好使,只有官家的权力好使。但是,行使官家权力的人,也每每处于命运无常的状态,无论有多大的权势,泼天的富贵,时局变幻,就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有权人尚且如此,平头百姓,就更没有保障了。人都是自私的,中国人也希望自己家子子孙孙兴旺发达,家业越来越大。但是,这样的希冀,根本就实现不了,那么,官二代和富二代,也就只好胡吃海塞,花天酒地了。社会财富的积累,生产的扩大,都谈不上。
过有预期的生活,是人类恒久的追求。不仅希望自己的生活有预期,自己子女,一代代都有预期。所谓有预期的生活,就是一个稳定的社会,一个安定的生活状态,人们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后天大体可以预计得到什么结果,不会为经常发生的不测事件所打断,更不会遭遇法律之外的无妄之灾。然而,这一切,恰是国人千百年来,可望不可求的。
代际财富传递的不稳定,本质上是社会不稳定,政治不稳定,没有一个可靠的法律和制度。人人没有长远打算,捞一把就走,那么,市场的自发秩序,就难以建立。人们不仅希图侥幸,铤而走险,而且更趋向于借助权力和其他不正当的势力,攫取超额的利润。反正都是临时打算,自己发财之后,管它洪水滔天。环境破坏,民怨沸腾,谁去管得?
代际财产传递不稳定,那么富二代缺乏教育,不立志,做纨绔的问题,就不好解决。反正就是为了享受的,那么,把父辈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家业败光,也就是一种享受。湖南话说,崽卖爷(父亲)田不心疼。本质上是因为,即使崽不卖爷田,这个田也没准不是自家的了。
当然,要想解决这个千古难题,建设正常的法治社会,建设切实保障私有财产的制度,才是根本。有了这些制度和法治,正常的市场经济秩序,才能有希望。实现这些,把希望放在明君和清官身上,都是镜中月水中花,靠不住的。能靠得住的,是国人自己看清方向,理智的一代代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