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2021年的首个大型艺术展览《钛坦:物质与时空对话》后,陈世英(Wallace Chan)今年重回威尼斯,于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期间,在大运河边的15世纪建筑物Fondaco Marcello中推出艺术展《图腾》,以大型特定场域装置的形式,呈现他的前卫大型钛金属雕塑。
“图腾”(TOTEM)意指一种源远流长的原始时代神灵的载体。展题连接起陈世英佛教哲学的不同维度,包括对自然世界的崇敬以及对雕塑物质内在灵性的发掘。展览现场,陈世英的巨型钛金属雕塑《钛坦XIV,物质与时间对话》部件,散落于Fondaco Marcello的特定空间场域,以未组合的形式,探讨当代世界与艺术本质的不稳、崩离与失衡。
陈世英个展《图腾》展览现场,Fondaco Marcello,威尼斯
这件特别的装置作品曾在上海ART021的中心区域作为一件高达10米整体雕塑展出。当我们提及缘何要将雕塑作品转换为特定场域装置时,陈世英透露,“我和策展人James Putnam决定将雕塑‘打开来’,当未组合的铁梁与钛金属头像散落在地面,观者进入这个空间,就像是进入了雕塑里面一样,成为雕塑中的一部分。一件10米高的纪念碑式雕塑,一旦拆解,雕塑作为统一形象的完整性便不复存在。当它散落在这个空间,暗示解构、建构与重建,同时,也在表达过往秩序的脆弱和濒临崩塌,预示着现今世界的不肯定。”
陈世英,1991年,陈世英成为第一个在瑞士巴塞尔钟表珠宝展中有一个展柜的中国珠宝雕刻家。1992年,他受邀在有“世界宝石之都”称号的德国伊达尔-奥伯施泰因的宝石博物馆举办个展。
陈世英的以珠宝创作闻名,是首位获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当代中国珠宝艺术家,亦长期从事跨学科的当代雕塑与装置艺术实践。长须、唐衫,是他身上最明显的标志。在当今的珠宝领域,陈世英的影响力遍及亚洲和欧美。在过去近半个世纪的创作中,他曾首创多项发明,迄今包括钛金属在珠宝创作的应用、世英切割、翡翠切割润光专利技术、石镶石工艺、真空妙有,以及比钢坚硬五倍的世英陶瓷等等,为华人珠宝艺术登上国际舞台开辟了里程碑式的道路,可谓“国宝级大师”。
物质与时间对话,为生命做见证
陈世英的人生充满了传奇色彩,物质是他最重要的良伴。
严格意义上,陈世英并非“科班出身”的艺术家。1956年生于中国福州的陈世英,5岁时与父母和三个姐弟从中国福州搬到香港。16岁那一年,他开始从事珠宝雕刻学徒。年轻时,他先开始雕刻玉器,创作围绕佛教和中国民间传说的中国雕塑和雕刻作品,到学习西方古典雕塑艺术,从希腊神话、西方童话故事以及民间传说汲取灵感。当了9个月学徒之后,在1974年,17岁的他,成立自己的宝石工作室。1987年,他创立了震惊业界的独家宝石幻象雕刻法“Wallace Cut”(世英切割)。
世英切割,是一种幻像雕刻法。它的雕刻原理是以逆向思维为主导,结合精准计算、宝石切割和 360 度阴雕的技术,创造四面倒影。“你可以在正面看到有五张脸,只有中间的一张正脸是雕刻的,左右的侧脸都是倒影。这是将雕刻和宝石切割结合,利用光的折射原理而做的一个创新雕刻法。”从虚空中寻找存在,陈世英曾透露,世英切割的发明缘起之一源自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艺术家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当我对这位艺术大家的认识不断加深,慢慢地,我找到了创作的新方向,我开始对意大利和西方雕塑以及希腊神话产生浓厚的兴趣,米开朗基罗作品中的戏剧效果也引导我探索光的运用,加之对于阳雕和阴雕的技术的深入研究和探索,于是,世英切割由此诞生。”
世英切割
更有趣的是,陈世英还自创雕刻工具,并在水中完成雕刻,避免工具高速旋转产生的热度导致宝石崩裂。这种全立体的阴雕在透光的材料上,显现玄妙的幻觉,由此奠定了他“雕刻大师”的地位。
在变中求变,这是陈世英对于物质的理解。在他看来,身为一个创作人,一定要学会感应天地间物质存在的能量。2000年初,陈世英进行了半年禅修,这一段特殊的经历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感悟颇深。他意识到“天地万物都是活物”,一块石头、一片金属的生命频率或许与人不同,但这些物质可能会“呼吸”,“它们可能几百年才一呼,几百年才一吸,只是我们察觉不了。禅修让我学会用爱去与物质沟通。”
熟悉陈世英和他创作的人都知道,他对于钛金属存有某种特殊的情感和青睐。“我对钛金属的认知来自一篇关于心脏起搏器的文章,我发现,原来世界上有一种金属这么亲和人体,甚至能够与骨融合,非常轻,却又极度的强。”他分享说,“这种特殊的材质,在之前鲜少有人关注和了解。”
陈世英个展《钛坦:物质与时空对话》展览现场,Fondaco Marcello,威尼斯,2021,摄影:Giacomo Cosua
对于钛金属的研究,陈世英花了长达八年之久,最终,他掌握了钛金属在珠宝创作上的技术,延伸了珠宝艺术的可能性。2007年,他带着用钛金属做的蝴蝶首次亮相巴塞尔展,以“可佩戴的雕刻艺术品”呈现了钛金属在艺术上的可塑性,亦为珠宝艺术创作展开全新的一页。
接近永恒的物质,是陈世英创作载体的偏爱,因为,无论人的寿命多长,在宇宙无尽、历史长河之中,仍然是太短暂。“我创作是为了向历史交待,历史可能会记得我,可能不会,但至少我的作品,可以为生命做见证,在几百年后,留下生命的证据。”他的话语中也透着对于“永恒”的敬畏。
陈世英个展《钛坦:物质与时空对话》展览现场,Fondaco Marcello,威尼斯,2021,摄影:Giacomo Cosua
正是陈世英口中,可以表达灵性、被称为“太空金属”的钛金属,成为了他长期实验性实践的对象。在艺术领域,由于钛金属的成本和繁复的生产工序,鲜少被艺术家们所用。集陈世英数十年积累的大型钛金属雕塑系列“物质与时空对话”也被称为 “钛坦”,命名源于希腊神话中的泰坦族巨人。
在这一系列用钛金属和铁为材料的雕塑中,他想要极力去表达一种震撼力、一种纪念碑似的诗意。陈世英试图通过钛金属与铁两种对比强烈的材质,通过将钛金属的轻盈和永恒性和铁的沉重和易腐蚀性并置,暗示着作品内涵中更广泛的关于消极/积极、黑暗/光明、物质/空间的二元论概念,表达了艺术家对物质、空间和时间之间关系的长期思考。
“我将钛金属和铁梁并置,并给予它们脸孔和形状,赋予它们纪念碑般的力量和诗意。铁梁将在几百年后氧化,而钛金属将比铁梁长寿,但这两种材料的‘生命’比我的生命长久。时间既短亦长,涵盖了一切。”陈世英解释道。
陈世英与策展人James Putnam
陈世英的跨学科艺术实践被大英博物馆前当代艺术策展人James Putnam评论为“激进而空前”,“创造微型和大型雕塑的技巧似乎造就了陈世英对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之间联系的独特见解,成为了他的创作特色。由于他的佛教哲学背景的关系,他的作品也是一种对生命、自然和宇宙奥秘的沉思与好奇。在这种语境下, 这些雕塑本身可以看成是‘泰坦们’的缩影;按照神话,他们就是天地原始神灵之子。”
而选择在威尼斯举办艺术生涯中如此重要的两次个展,并非偶然,一切都源于陈世英儿时的情愫。“威尼斯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地方。”他边说脑海中浮现儿时记忆中的场景,“小时候,香港有一家茶餐厅叫‘威尼斯餐厅’,那时候我不知道威尼斯是怎样的,对于一个穷孩子来说,茶餐厅的奶茶、新鲜出炉的面包,都是求而不得的人间臻品。而我对威尼斯的幻想,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还未知道威尼斯,却已经爱上了威尼斯。威尼斯,从童年的物质向往,变为成年的精神食粮。”
上世纪90年代,那时的陈世英对当代艺术的认知既陌生又充满了好奇。他开启了人生第一次威尼斯艺术之旅,如愿地踏上了从小憧憬和期盼的梦想之城。威尼斯双年展两年举办一次,他从1991年开始便从未缺席过,而威尼斯也成了他朝圣的地方。直到2019年,当他再次来到这里,邂逅了大运河上的Fondaco Marcello,他当即决定,一定要在此举办个展。两年后,他实现了与威尼斯之间的“约定”,也圆了自己30年的梦。
陈世英首次参展ART021展位现场
在创作过程中,陈世英一直以来都享受各种思想的刺激,享受远古和未来的碰撞,更享受不同文化之间的冲击……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创意的养分、灵感的源泉。“不论东方西方,无论来自何方,只要是有益创作的,我都会努力去拥抱。”
随后,他举例道,10多年前,曾做过一件作品,灵感之一是中国战国时期的兽面纹、凤凰,而同时,这件作品也受到梵高《星夜》的启发。“有一段时间,我把这件作品拿给西方人看,西方人说是东方的,拿给东方人看,东方人则说是西方的。但其实我创作的目标,是让作品超越所有文化、国度和时代的局限,成为世界大同的载体、宇宙共通的语言。”
游走在微观世界和宏观宇宙之间
如果宝石是语言,那陈世英就是一个伟大的译者,将艺术、自然、文化、哲学、科技……各个领域的造诣和学识,凝结成一股力量,从宝石这个介质中翻译出关于宇宙的信息,跨越当代珠宝的界限。“珠宝创作讲求宝石学、光学、色彩学、结构、冶金、人体工学、文化认知等等,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工艺。珠宝不仅具有美化作用,它更是故事的表达,是历史的载体,是时间的投影,也是实现梦想的途径。”
相较于其他艺术形式,珠宝艺术有它独有的“价值属性”。“珠宝有很多枷锁,例如,宝石本身有一定的价值,既要冲破,也要平衡。宝石是稀有的,是天地孕育而成的,是世代流传的,这是最重要的价值所在。因而,宝石的价值不仅限于金钱价值,更蕴含了情感价值和文化价值。”在陈世英看来,这个价值的问题,让珠宝艺术变得与众不同。
对于陈世英来说,创作中工艺和概念是密不可分的。“对于其他艺术形式而言,工艺或许是技术,抑或是一种手段,然而,最终的目的是要表达某个概念。但工艺之于珠宝,既是手段,也是目的,一件珠宝的工艺,反映创作者的造诣,他的修行和投入,也是某个时代的证据和象征。”在他看来,如果一个创作者可以精确地使用雕刻工具,就能享有随心所欲的创作。
自1974年,他成立工作室以来,艺术创作就一刻没有停止过。在雕刻与雕塑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创作方式之间游走,陈世英早已驾轻就熟。即便如此,他依然在寻求突破的路上不断创新,因为他始终认为,创作人必须要拥抱转变,因而他抗拒坠入任何形式的舒适圈。
赫拉女神 Hera
珠宝越微型、越精细,难度就越高。有一段时间,陈世英沉迷于在指甲大小的翡翠上进行雕刻,最终在迷你一方世界里呈现了一个希腊神像。“雕刻的每一刀都需要特别谨慎,一旦刻下,无法撤回。”陈世英解释到,“珠宝所蕴含的材料的精神、价值和创意与大型雕塑完全不同。在珠宝的微观世界里,我寻找的是那种无限的渺小,那种难以察觉却又存在的渺小,而我在大型雕塑中寻求更大的存在。”
从珠宝创作到大型雕塑,在陈世英看来,是一段从微观走进宏观的探索之旅。自2000年左右开始涉足珠宝艺术创作,他把多年的雕刻、雕塑、冶金、佛塔制作等等的经验,都应用在创作珠宝上。同一时间,在珠宝创作过程中得到的各种知识,包括宝石学、宝石切割、镶嵌、色彩学、光学、力学等等,投入了八年时间为珠宝创作而研究的钛金属,将钛金属可塑性的考虑,放到大型雕塑这个命题上。虽然,珠宝和大型雕塑的创作媒介不同,但这两者却息息相关、互相赋能。能够自由穿梭于不同的学科领域,能够在微观世界和宏观宇宙畅行无阻,都是创意的驰骋之道。
The Grace of Life 曼妙人生
但,无论是珠宝艺术家,还是大型雕塑艺术家……对于创作领域中的“身份定义”,陈世英从不关心,因为他认为创作是无界的,真正热爱创作的人,不应被各种“身份”所桎梏。在他看来,生活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创造力是共通的,而创作人也不应该只限于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或是媒介。他沉浸于跨知识领域实践所带来的快乐,“这个过程有益于思考,不同的创作就像一个自我补充的生态系统,可以互相输养。一个创作人,他懂得的媒介、知识、文化和技术越多,创作的自由度就越大。”
如今,在国际的珠宝舞台上,怎样的作品能成为臻品收藏者眼中的珍宝?多年来在珠宝拍卖市场拥有绝对影响力的佳士得拍卖行或许能给出个中答案:其过往的拍品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一部分为古董珠宝和绝版品,如昔日明星名流Elizabeth Taylor、Ellen Barkin的重要珍藏,而另一部分则是在工艺价值和宝石稀有程度上颇为突出的作品,例如级别颇高和珍稀的彩色宝石、美钻、天然珍珠等。
佳士得Wallace Chan个展《翩翩平行梦》展览现场
而在佳士得拍卖行举办的演讲或展览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陈世英代表珠宝艺术的身影。2014 年9月陈世英参加了巴黎古董双年展,并应邀于巴黎佳士得进行演讲;2015年11月,他再次应佳士得邀请,于香港会议展览中心举行个展,“我很感谢佳士得给了我一个绝佳的平台,与观众分享我的艺术创作。”陈世英道。
时间追溯到2010年,陈世英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在北京首都博物馆做珠宝艺术展览的时候,国内认识珠宝艺术的人不多,然而,才短短10多年的时间,珠宝艺术已经在国内百花齐放。他感慨于国内珠宝领域的高速发展,“越来越多的珠宝艺术拍卖、珠宝艺术展,见证才华横溢的珠宝设计师绽放光芒,为珠宝艺术文化的发展营造了浓厚的氛围,也建立真正属于中国的珠宝艺术交流平台。”
2016年,陈世英成为TEFAF史上首位邀请参展的华人珠宝艺术家。始于1988年的TEFAF,以荷兰马斯垂克(Maastricht)为基地,每年只开放約10日,展出的作品却汇集了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作品,无论是梵高、毕加索等大师的画作,或是来自欧洲皇室的稀世珍宝,每一件无与伦比的作品都于此现身,使全世界最为重量级的收藏家及鉴赏家闻名而至。而今,陈世英的作品已经连续在TEFAF展出了六年。
佳士得Wallace Chan个展《翩翩平行梦》展览现场
不过今年陈世英没有继续参加2022 TEFAF Maastricht,他透露下半年结束威尼斯之行后,将全身心投入紧锣密鼓的各类上海展览的筹备中,其中包括进博会和ART021上海廿一当代艺术博览会。
陈世英常说,“创作没有界限的,生活就是创作,创作就是生活。”他习惯将时间线拉长,每创作一件作品的过程,都是他努力去书写见证历史的百年故事。未来,他希望继续通过创作去表达那些看不见、听不到、摸不到或是未被发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