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 复旦大学网络空间国际治理研究基地主任、教授

2020年9月15日，各方高度关注的TikTok公司的命运，出现了堪称戏剧化的转折：首先是出现了与“出售”或者“关闭”在美业务截然不同的第三个选项，即与甲骨文公司进行“合作”；其次，这个方案提交给美国财政部之后，美国财政部部长努姆钦表现出了极为罕见的积极态度，明确表示会将此方案提交白宫审议；其三，在美国时间15日当天下午，北京时间16日凌晨，美国媒体CNBC的老牌主持人，曾经与特朗普总统首席经济顾问库德洛共同主持过节目的Cramer，公开表示，“交易会被批准”，甲骨文公司将成为此次交易中的“黑马”，以“可信供应商”的身份，参与其中，为TikTok提供数据服务。

接着，美国国家领导人又在15日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拭目以待，我听说他们(指甲骨文与TikTok)非常接近达成协议”。

美国国家领导人的公开表态，以及作为美国对外投资审查委员会(CIFUS)的上级单位，美国财政部部长努姆钦在面对媒体时表现出的谨慎但积极的态度，从理论上已经扫清了最为核心的障碍：此前TikTok被迫陷入“出售”或者“关门”境地的核心原因，就是CIFUS对TikTok所谓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审核。

需要指出的是，目前这个方案中，最值得各方关注的，就是甲骨文的介入方式。根据已有的材料看，各方分析均指出，甲骨文的介入方式，与此前苹果公司与云上贵州，以及2015年至2018年间，微软在德国与德国电信的合作模式，十分相似，即对特定类型的数据，这里通常指在当地获取的用户数据，指定一家“可信”的本地合作伙伴，实现某种形式“数据托管”，通过具备特定身份的可信的服务商的方式，消解对国家安全以及用户数据保护的合理担忧，同时确保公司的正常运营活动受到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限度。

需要指出的是，2015年至2018年间，微软在德国与德国电信实施的数据托管服务，在背景方面，与此次TikTok与甲骨文的合作，有高度的相似：微软当时面临的挑战是，2013年5月，斯诺登披露了美国的“棱镜”系统，相关材料显示，包括德国总理默克尔的手机在内，美国情报机构对德国实施了高强度、大范围以及近似没有边界的网络监控和监听行动，德国用户的数据，面临被美国公司提交给美国政府的潜在风险。这种风险，导致微软这样的美国背景的全球企业，在德国，面临数据安全方面的信任危机。

而通过与德国电信，这家从德国联邦邮政的电信部门分离出来的股份公司，进行合作的方式，实施了有效的所谓“数据受托人”模式，在当时，微软德国收集的本地用户数据仅存储在德国的数据中心；数据中心的物理访问处于德国电信子公司的监控之下；访问客户数据置于数据受托人的控制之下，未经受托人的许可，微软员工无法访问存储在那里的数据；2018年之后，微软在数据存储位置等方面，做出了新的调整，以谋求满足业务发展的需求。但总体而言，这种受托人模式的实践，无论是在德国，还是在中国，均提供了有说服力和可参考价值的先例，证实了：在企业业务运行，国家安全需求，用户数据安全保障等多种不同的需求之间，可以达成有效的均衡，找到兼顾各方利益的最大公约数，并形成可操作的方案。

对TikTok这个案例而言，整个发展过程，比微软上述实践可能更加跌宕起伏：2020年7月31日，美国国家领导人突然表示将禁止TikTok在美国运营，由此诱发了各方对此的关注；当然在此之前，CIFUS对TikTok的审查已经持续近两年时间；7月31日至9月初，围绕最终的解决方案，包括业务剥离的范围，出售的价格，交易的具体对象等，各方展开了紧张的博弈。

现在回过头来看，8月28日，中国的商务部与科技部发布调整后的《中国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术目录》，成为了整个交易发生变化的关键节点；基于这份目录，TikTok的母公司字节跳动，得以对核心资产即算法，实施有效保护；而这种来自中国政府介入后达成的保护效果，在相当程度上阻断了任何潜在的恶意收购者以不成比例的价格染指TikTok核心算法的可能，同时，为美方内部相对理性和温和的力量，重新提出更具建设性的解决方案，提供了用来和所谓的“鹰派”进行博弈的有效依据。

而在最终落地的协议中，TikTok美国是TikTok的全资子公司，TikTok又是中国企业字节跳动的全资子公司，字节跳动对TikTok全球和TikTok美国都有绝对的控制权，这意味着，虽然引入了甲骨文作为可信技术的合作伙伴，但TikTok美国的母公司，是一家由中国人管理的中国公司；也就是说，通过巧妙的制度安排，TikTok美国的治理结果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这意味着，在应对美方某些人一度蛮不讲理的巧取豪夺的强买强卖中，字节跳动顶住了压力，借助包括中国政府在内的各方提供的有效帮助，取得了来之不易的成绩。

作为在2020年这个美国总统选举年最为引人关注的交易之一，很明显美国国家领导人对交易的直接介入，具有强烈的选举动机需求；对交易做出强硬表态，能够抬升选民支持度，是其早期表态的关键原因之一；而中美之间，正常经贸关系对美国经济，尤其是对美国股市的直接影响，则是对其更具影响力的关键因素。而像纳瓦罗那样的鹰派，事实反复证明，其过度强硬的表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如2020年6月24日，纳瓦罗一句话就导致美国股指暴跌400点，对此高度敏感的美国最高领导人，非常自然的，在已经充分收获强硬表态带来的政治收益之后，更加关心的是要维持良好的股市表现。2020年9月3日和9月8日，美国科技股的两次重挫，显然也有效地提升并强化了财政部长努姆钦等务实理性的声音，对美国决策者的影响，且可能在相当程度上，加速了纳瓦罗等习惯于“无能愤怒”的鹰派在决策圈层中的相对边缘化的趋势。

虽然仍然在等待最终的确定成果，虽然可以明确地预见，未来的发展不可能就此一帆风顺，但人们仍然有理由谨慎而乐观地说，此次TikTok与甲骨文的交易来之不易，这可以看作是中国政府，中国企业，美国企业，以及美国内部所有能够以理性客观态度看待中美关系，以务实谨慎的方式，在尊重对方核心利益关切的基础上，寻求可行方法，化解焦虑，降低担忧，共同努力所达成的标志性成果。

这种合作的取得，注定是双赢的，比如，TikTok美国将继续在美国保留自己的总部，而这意味着创造2万个就业岗位，对于2020年的美国来说，这显然是非常重要的收益；美方对国家安全的合理关切，得到了充分且务实的回应，这种全球化与本地化深层结合的运营模式，不仅为中美，而且为全球提供了更具可持续性的互联网商业应用的运营新模式，具有良性的外部效应；通过建立、健全和完善对关键技术出口的有效治理机制，中国政府展现了保障自身企业海外合法利益的能力，也体现了以务实态度，积极推动和维护中美经贸关系在良性轨道上运行的坚定意志。

有理由相信，在各方共同的努力下，无论是TikTok等中国企业积极拓展海外业务的努力，还是中美经贸关系，亦或者是更加广义的后疫情时代的全球营商环境，都有理由期待迎来更加美好的明天。